| | | 2018年01月1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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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学人;学林

金承艺入“中研院”近史所


北京大学档案馆藏金承艺学生时代档案材料之一
安平贝勒杜度。承艺一支是杜度的嫡直后人。杜度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长孙,广略贝勒褚英的长子,是清入关前建功至伟的几位骁将之一。
清末辽东中日军方谈判照。照片右侧为辅国将军副都统德裕,后立着侍从管事胡善同,左侧二人是日本代表,后立者为日军翻译。
金承艺先生与父母合影,1930年代初摄于北平。前排左起:母亲恒太夫人、妹妹庄梅、父亲广泰先生;后排左起:四弟金承增、三弟金承涛、大姐庄菊、大哥金承藻、金承艺、表弟喜塔腊氏后裔。
墨尔本大学中文系于1960年成立,金承艺被延揽前去任教。

    孟繁之

    如王尔敏《交友当交金承艺》所言:“他的秉赋性格,我最为欣赏,可以说是坦诚开朗,纯真亲和,率性潇洒。”但以他的出身及经由胡适所荐而来的情形,多少被孤立自是难免的事。

    胡适晚年交往的年轻朋友中,金承艺是比较特别的一位。胡颂平所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1961年1月12日条记:“四点三刻光景,先生要胡颂平到他书房里,说:‘颂平,我有一件事要给你谈。’先生指着书桌上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姓名,接着说:‘(编按:因反蒋而停刊)这三个人都要另外安排一个工作,他们公开的跟王云五、陈雪屏说明了。其中一名金承艺想到台大法学院去教书,听说一时还没有成功。他是北大的学生,我帮了他的忙才出来的。我想请他到此地来。……如果金承艺肯来的话,可以增加生产了。今天下午五时半,雷太太和金承艺来谈这件事。我想私人出钱,一个月给他一千元,够吗?’胡颂平说:‘先生到院之后没有用过一个人,为什么不把他安在总办事处里?私人出钱,他不是院里的人员,他的配给也没有的。’先生问:‘他需要配给吗?’胡颂平说:‘配给就是柴米油盐。一个人的配给也值二百元光景。’”越两日,1月14日(星期六),胡颂平又记曰:“早上,先生谈起昨天决定约‘金承艺来帮忙,他来了之后,可以督促我工作……’。胡颂平又请先生将他安顿在总办事处,使他工作起来也方便得多。先生没有答允,说:‘我私人出钱,可以不受院里用人章程的约束。他本来要到台大教书,等台大聘他时,或许他要出去的,他可能是临时工作,不必占一个名额。’”胡适之先生一生交友遍天下,识才无算,人人皆以“我的朋友/老师胡适之”为荣,但诚如李敖所说,胡适也绝不是轻易帮人介绍工作的人,何况将人引揽到自己身边,自己私人出钱。以上胡适的这些话,足以看出他对金承艺的青眼及赏识。他只是“听说”金承艺想去台大法学院教书而一时没有成功,就积极邀请他来作自己的私人助理,自己出钱,而不愿违背自己回台任“中研院”院长时“不带自己班底”的初衷。此种情谊,在胡适身上虽非第一次展现,但这份青睐与殊荣,在“胡适之的朋友/学生”中,却也是不多见的。

    金承艺是爱新觉罗皇族,1926年旧历五月生于北京,1945年入北京大学政治学系,1949年初办理休学赴台。抵台后参与一份半月刊的编辑,为17位编委之一。之后一度为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1962年远赴澳洲,任澳洲国立大学、墨尔本大学高级讲师,1996年6月10日在墨尔本逝世,享年70周岁。

    承艺先生他们这一支是安平贝勒杜度的嫡直后人,传到金承艺,已是第十三代。杜度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长孙,广略贝勒褚英的长子,天命、天聪间“四小贝勒”之一,曾为镶白旗旗主。《清史稿》卷二一六“列传三·诸王二”,及《清史列传》卷三“宗室王公传三”,皆有《杜度传》。杜度殁于崇德七年(1642)六月锦州阵前,年仅46岁,他是清入关前建功至伟的几位骁将之一,征多罗特部、征察哈尔、征朝鲜、征明,无役不与;松山之役,重创洪承畴,他是最高指挥者之一,功劳仅在多尔衮之下。雍正元年(1723)诏立《多罗安平贝勒杜度碑》,称杜度“扬威阃外,夙资克敌之功,宣力师中,允协维诚之义”,又说他“职司夫礼教,因志励乎寅清”。承艺先生的祖父讳德裕,《奉天通志》卷一九三有《德裕传》,传记说德裕光绪三十一年(1905)任后金龙兴故都辽阳城守尉时,讲求新政,“创八旗学堂、八旗铁工厂、讲演所”,可见是位胸有抱负、思想能跟得上时代的爱新觉罗宗室。

    承艺先生的父亲讳广泰,母恒太夫人。兄弟四人,依次为:承藻、承艺、承涛、承增。承艺先生的长兄承藻先生,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是梁思成先生的衣钵弟子,曾为北京大学建筑系教员,后长期执教清华大学、北京林业大学,是园林建筑界的前辈及名教授,所主编《园林建筑设计》,迄今都是园林设计业的入门津逮。写《中国古代建筑史》的杨乃济先生和北京建筑设计院的丁用洪先生,都是承藻先生在清华建筑系教过的学生,60余年后回忆起来,不约而同说“金先生的投影几何讲得真好”。承藻先生于1993年在京逝世,他是1921年生人,长二弟承艺五岁。他也是四兄弟中唯一继承入八分辅国公爵位的人。他们这一支的爵位承袭,承藻先生是最后一人。

    从《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和《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里,都能深深感受到金承艺是胡适晚年较看重,寄以殷殷厚望,着意栽培的人。胡适逝世后,胡适纪念馆筹办委员会成立,金承艺也是第一个赶来捐献建设基金的人,二人之关系及情谊非同一般。

    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第一处提及“金承艺”这一名字时,除了前引胡先生欲自己出钱请金承艺来帮忙,胡颂平还记云:

    (1961年)1月12日(星期四)  四点三刻光景,先生要胡颂平到他书房里,说:“……上回他们请求总统特赦雷震的那封信是成舍我起草的。他们拿来要我签名。我看见那封信的字写得很好。我问是谁写的?他们说是金承艺写的。他的字很好,差不多有你这样好,我想请他来帮忙你。我有许多文件需要早点出版的,由他专门来管我的那些文件,可以早点印出来。”先生转过身来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历代法宝记》。说:“这是韩国人金九经刻的。……他这部《法宝记》的错误很多,你看,上面都是我批校的文字,需要早日出版。还有一部《坛经》,也是花了我不少功夫,需要出版的。有了一个人专管这些事,都要钞出付印的。这两部共有十多万字。如果金承艺肯来的话,可以增加生产了。……”

    又同年1月14日(星期六)记云:

    今天下午,先生拿着《考据学的责任与方法》的录稿,发现有错字,要胡颂平细细校一遍。说:“钞写不算什么,最要紧是不错。一定要费更多的时间来校对,这是需要训练的。金承艺来了之后,也要训练的。如这篇录稿里的‘史事’写作‘史实’、‘考据’写作‘考证’,这是通人的错误,最难避免的。有些因为两个字相同跳过一行了,这是最普遍的错误。所以钞了之后,一定要花更多时间来校对。”

    《谈话录》同年同月19日(星期四)亦记云:

    下午,金承艺来。先生早已准备好《胡适文存》三集和四集,里面有关神会及《坛经》等佛教经典的文章,都夹上了纸条,交给了他。说:“我预备出《神会遗集》,请你先看有关的文章,这是准备的工作。等你准备好了,再给你正式工作。我希望你来增加我的生产。”先生另外送他《神会遗著两种》及《答问杂征义》各一本。又说:“你需要什么帮忙的地方,颂平可以帮忙你。”他走后,先生说:“不晓得金承艺怎样,可以训练起来吗?”

    24日(星期二)记云:

    胡颂平向先生说:“昨晚的交通车上,严耕望和我同排坐。我们谈起先生私人出钱请金承艺来帮忙整理有关佛经方面的著作。严耕望说,先生的著作这么多,应该有人来帮同整理,早日把它出版。他强调说,先生的著作都是学术上有重要贡献和影响的;请人来整理,不是先生私人的事情……自己出钱请人来帮忙,未免矫枉过正。”先生说:“严耕望的意思很好。训练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像金承艺,他对佛经方面完全不懂的,现在要他来作这件工作,年纪也大了,还不知道训练得好吗?现在还在试试阶段。我过去都是自己工作,从不雇用别人,所以许多信都不曾留稿。现在还只是开端。”

    从以上材料,可见胡适请金承艺来作自己私人助理,一方面固然是解决承艺先生的生计问题,但同时实也隐喻了着意训练栽培的意思。而据台湾“中央研究院”八十年院史编纂委员会所编《追求卓越:“中央研究院”八十年》(台北“中研院”,2008)卷一“全院篇”,胡适任“中研院”院长时,“公务人员薪水之低,现在已经难以想象。胡适是最高学术机关的首长,但他的正规薪水加上其他津贴,全部每个月也不过2000多元新台币,仅合美金50元而已,一般资深研究人员打个七折,也只有1400元上下。”(94页)如是,则胡适是将自己一半的薪酬用来聘请金承艺了。

    金承艺于1961年7月入职台湾“中研院”近史所,任助理研究员。其入近史所经过,郭廷以《郭量宇先生日记残稿》(台北“中研院”近史所,2012)1961年7月分别记云:

    [7月18日(六月初六) 星期二]探胡适之先生病,已大愈,精神甚好。胡先生提及金承艺君事,余表示欢迎其参加近史所工作。

    [7月18日(六月初六) 星期二] 上午为王聿均、刘凤瀚说明汪崇屏谈话纪录应行注意及补正之处。历时一小时。继又主持出版基金会会议。会后到胡适之先生处,商金承艺事。

    [7月22(六月初十) 星期六] 与胡适之先生商定聘金承艺为近史所助究员。

    [7月25日(六月十三) 星期二] 复福特基金会鲍大可君函。聘金承艺、贾廷诗为近史所助理研究员及助理员。调整近史所办公室。下午出席师大聘任会议。

    由以上所记,可见金承艺之入“中研院”近史所,系出自胡适所荐。要知最初朱家骅任命郭廷以筹办近史所,胡适是反对者之一,胡适同郭廷以的关系并不密切,且涉微妙。《胡适日记》1955年3月26日记:“写一封信给朱骝先院长,凡四页。其中关于新设近代史研究

    所一事,我写了几百字,指出此事所以引起谈话会的建议,实因‘中研院’筹办近代史研究所而不能得史语所同仁的支持与合作,是最不幸的事。此信很不好写,写了恰好李济之来辞行,我请他看了才发出。济之说,‘先生若不说,谁肯说?’”此即同年3月19日至20日在纽约召开的北美“中央研究院”院士第一次谈话会后,围绕任命郭廷以建立近史所筹备处所引发的争议及胡适的态度。胡适于1957年7月20日致赵元任信亦谓:

    “中研院”新设的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的筹备处主任郭廷以,最好能够出来走走。但我不知道他的学历。

    虽均是诚恳之词,对事不对人,但皆可想见胡适对郭廷以的隔膜及不甚了解。而胡适回来执掌“中研院”,更被近史所普遍看作不妙的兆头。如李国祁《忆量宇师》文即谓:

    此时近史所的外在形势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一方面打开了与美国大学合作之门,华盛顿大学合作计划之后,进一步与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展开合作,日后并在费正清(John K. Fairbank)大力支持下,取得美国福特基金会的长期资助。在外,近史所声誉日隆,远景宏大。当然因此引起本地反对人士的忌妒与眼红。而本地的情况亦产生若干不利于郭师的变化,那就是在一个星期六下午,蒋介石突然来到“中央研究院”,研究院因事先未获通知,无任何准备与接洽,令他颇为震怒。朱家骅因而去职,改由胡适之先生接掌“中央研究院”。觊觎近史所者在胡先生身边进谗,量宇师原来与胡适之先生渊源即不深,而今则关系大坏。日后竟发生郭师被迫上辞呈,胡院长欲加以批准(或云业已批准,只是尚未公布而已),使近史所再度陷入危机,量宇师的事业有因此斲断的可能。(陈三井主编《走过忧患的岁月:近史所的故事》,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6年2月)

    揆诸当日台北学界派系分野及彼此间人情,胡适向郭廷以推荐金承艺的胜算实不算大,但竟至成功,且效率如此之高,当是胡、郭两位先生皆出之于公,而郭廷以引进人才不拘一格所致。如李国祁即曾评价他的老师说:“郭师用人门户之见并不深,在研究工作方面,除了他的学生外,亦用了不少他校他系毕业生。在助理员这个阶层中即是师大与台大的毕业生。”(同前引,35-36页)王萍女士在2003年8月18日接受沈怀玉访谈时亦说:“他(按指郭廷以先生)不仅只是对自己的徒弟,无论是台大、师大或其他学校毕业的,他都当做自己的学生看待,不分彼此。虽然我不敢称呼他老师,但在我心目中他已经是我研究上、学术讨论会上的老师了。……魏廷朝当年是晚上在单身宿舍被抓走的,……其他例如王世流、金承艺等,都深受白色恐怖之害,也让近史所流失不少优秀的人才。所以回想起来,郭先生的胆子还真大,象是金承艺,人家不敢用的,他都敢用;还有吕士朋,他被关出监狱后,郭所长还是让他到近史所工作。”

    而在此之前,胡适亦曾向史语所所长李济推荐过金承艺,但没有成功。王尔敏《交友当交金承艺》文云:“我与承艺相识很晚,是在一九六一年间。他因结束编辑工作,而暂到‘中央研究院’,基本上他想进入历史语言研究所从事清史研究,但凭院长胡适的引介,也不能成功,倒是顺利的受到郭廷以所长的邀聘,进入近代史研究所,职位与我相同,做助理研究员。……承艺治学,专攻清史,并无意于近代史,以其北大出身传统背景,他是极想归于北大一系傅斯年旗下之史语所,不知何故,凭胡适院长推介,亦未能成功。他不得已承郭廷以所长之招,而进入近代史所。”(台北《传记文学》第一卷,第四期,55页、57-58页)

    承艺先生入近史所后,一方面参与所里的安排,确定研究方向,并参与郭廷以安排的具体工作;同时,亦不时到胡适处帮忙,接受着意的训练。其在近史所的状况,郭廷以日记尝记如下:

    [1961年10月28日(九月十九),星期六]……又夷务始末分类目录由金承艺整理,准备出版。

    [1961年11月10日(十月初三),星期五]复福特基金会函已由胡适之先生签字发出。邀王萍、王聿均、李毓澍、金承艺、吕实强、李念萱诸君商五年计划准备事项(咨询会章则,第一年预算,发布新闻)。王世流君闻已被判刑,决由近史所同人设法济其家用。

    [1961年11月14日(十月初七),星期五] 近史所讨论会,金承艺君讲同治帝建储问题。

    [1961年11月16日(十月初九),星期四] 商讨福特补助计划有关章则,由王萍、李毓澍、金承艺等起草。

    [1961年12月23日(十一月十六),星期六] 与王聿君、金承艺、王尔敏、李念萱商讨专题研究大纲。……

    从以上材料看,金承艺当日在近史所,亦蒙郭廷以看重,委以重任。近史所讨论会上,金承艺所作“同治帝建储问题”,当即是他后来《关于同治帝遗诏立载澍为帝一事的辩正》一文的雏型。而每两周一次的讨论会,被当日的同人认为是近史所自成立以后的一大特色,如王萍女士即谓:“近史所两个礼拜召开一次的学术讨论会,是创所以来持之以恒的传统,讨论会中个人所发表的文章,经过同仁之间的交叉讨论、甚至批评,把毛病都挑出来了,修正后再发表,大家受益很多。当时在讨论会上同仁们互相评论之外,最后一定是郭先生作结论,他的结论之精彩,简直让每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军事、社会或边疆等问题,他没有不知道的,而且为我们所作的评论或结论,几乎是一针见血,令人茅塞顿开,让我们对每一种题目都有不同的收获。”(陈仪深等访问、王景玲等记录《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台北:“中研院”近史所,2004年,130-132页)相信金承艺也曾受到郭廷以的评介及提点。金承艺自近史所辞职抵澳洲后,亦不时有信给郭廷以,如郭氏日记1964年9月8日记云:“金承艺自澳洲来信,告近况,工作亦勤。”同年12月7日复记:“金承艺来信,颇多赞美之词,并寄文稿。”从郭氏日记中的所记看,金承艺当对郭廷以有一重感恩及倚为长者的情愫在焉。

    王尔敏《交友当交金承艺》曾说:“承艺是名校北京大学出身,备受胡适院长垂爱,也与哲学家殷海光有来往,却从来不作一毫标榜,更不作妄自吹嘘。……他的秉赋性格,我最为欣赏,可以说是坦诚开朗,纯真亲和,率性潇洒。”(台北《传记文学》第一卷,第四期,56页)但因北大出身及经由胡适所荐而来的情形,金承艺多少被孤立自是难免的事,所中不少同人更是将他视作胡适安插到近史所的一个“坐探”。如王文即言:“承艺是正人君子,到了近代史所,也是认定其治学归宿,丝毫未存有北大旧门系姿态,立身行事,以近代所为立场,我是十分信任他,并结为好友,近代史所同仁,以其到所不久,来去匆匆,好像绝袂而去,原是有人怀疑他独来独往,心不在近代史所。此点我以人格保证,支持承艺的做人高洁正派。”(同上引,58页)正话反听,可以想见金承艺彼时在台湾近史所,多少是受到猜忌的。而1961年底、1962年的郭廷以辞职风波,更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本文所有照片,蒙金承涛先生提供,特致谢忱!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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