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付鑫鑫
去年年底，由联合国妇女署与中国某互联网公司联合主办的“2017女性传媒大奖”在北京揭晓。湖北省英山县温泉镇百丈河村党支部书记王金初等10位女性获得“年度女性榜样大奖”。
在王金初家里，有整一面墙的大书柜，三分之一的书柜里摆满了她的奖杯、证书、奖状。2016年12月，王金初获全国“文明家庭”；2015年10月，获全国“最美家庭”；2010年4月，获“全国劳动模范”荣誉称号；2004年3月，获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问她获得“年度女性榜样大奖”有什么特别感受，她说：“我没别的本事，只有心真、认真。”
1972年初中毕业，王金初自学成才，开始穿梭在四里八乡，为农村女性行医治病。方圆20里，村民们都知道有个妇联主任、“赤脚医生”王金初。
1990年，“娘家村”百丈河村欠债50多万元，王金初临危受命，被选为百丈河村支书。凭着一股子韧劲和为大家谋福利的一腔热血，她率领百丈河村发展产业、还清债务，并自2009年起连续9年为全村人缴上了新农合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和意外保险。
从2008年到2017年，王金初连续两届当选全国人大代表。10年间，她一共提了76条建议和3件议案。
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乡村振兴战略”提出，“培养造就一支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三农’工作队伍。”如今已年过花甲的王金初说：“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我爱村民，百丈河村才刚脱贫，还没实现振兴。所以，我还不想退休，想接着干，带领村民致富。生命不息，干劲不止。”
“你是个好医生!”
冬月，晚上六点半，夜幕降临山间，屋外漆黑一片。
屋内，节能灯下，青菜、豆腐、炸小鱼、肥肉片，萝卜片汤、猪脚炖花生米———这是王金初待客的晚饭。这一晚共有10人进餐，包括英山县驻村扶贫工作队的两名工作人员、县委宣传部两位同志、村委会会计、烧饭的阿姨，王金初以及记者等。
吃好晚饭，王金初拉记者到宿舍休息。那是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这头横着两张单人床，一张铺着被子，一张铺着席子、堆了半床衣物。中间是三只床头柜，墙那头有三张蒙尘的废弃电脑桌，室内卫生间的电热水器是标配。“多装的空调是他们觉得我年纪大了，偶尔可以享受一下。”王金初一边进宿舍，一边坦然地说。
从去年6月5日扶贫工作队驻村以来，王金初就一直陪工作队的同志同吃同住同调研，大半年没回家住过。偶尔去外地开会，路过县上，进家待不了多久，又拎包出门了。3岁的小孙子阳阳叫王金初“臭奶奶”，因为总见不着她。
王金初是真忙，经常脚不沾地。“最近，江苏昆山有个老板来和我们村谈共建生态农庄，昨天才走。今天下午，为4个得病的村民分别联系了4家医院，每家医院都沟通了好久，不得闲。”
“走进百丈河，出门便爬坡。手里无钱花，缸里米不多。姑娘要远嫁，小伙愁老婆!”———1956年10月，王金初就出生在这个“以穷闻名”的百丈河村，是家中幼女，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
儿时的王金初聪明好学，读书跳级。小学只读了一年级、二年级和五年级，初中毕业立志要当一名医生。而这份志向更多地是受母亲影响，母亲常常教导她要有善心，时刻想着帮助人。“我妈妈是个大善人，哪怕家里只有最后一升米，遇上人家来借米，妈妈也会把这一升米全借给别人，自家人吃红薯当饭。”王金初回忆道。
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之下，王金初从懂事起就特别在乎村里“姐姐们”、妇女们的生活。她听说，很多女性生病没钱医治，还有的妇女因为生孩子难产死了。她想学医，去帮她们看病、减轻病痛。
1972年初中毕业，她将自己的志向告诉母亲，母亲从家中翻出2枚银元兑了钱，帮她买下厚厚的《临床医学》《赤脚医生读本》。除了看书自学中医，她还去附近的长冲医院实践，向护士学习打针，向医师学习接生。
1976年，百丈河村主任冯义云生病。面对初出茅庐的王金初，冯义云自然不敢让一个女娃子来医自己。
王金初发现冯义云生病的第三天，实在忍不住，就闯到了冯家，劈柴煎药，将熬好的药汁端到冯义云面前。事后，冯义云逢人就说：“我吓也吓死了! 你们不知道，女娃子把药端在我面前，说‘表叔，你喝了它’。当时，我就想，这次生病真的要死，也是我活该，不如就试一试她的药。没想到，吃了几天药就真的好了，肚子舒服了。”
冯义云得的是胃病，王金初开的方子消炎补脾健胃。治好了冯义云，“赤脚医生”王金初的名头一下子打响了。村里再也没有人说“别人学中医几年才出师，她一个女娃子看点书就学得好”之类的闲话了。
除了中医，王金初主攻妇幼保健。在她当“接生婆”的36年里，最高纪录一年接生168个孩子。百丈河村方圆20里地，谁家孕产妇有点事，都来找她。
倒产、臀位的产妇，王金初敢接。但横产的，她不接，就拼命催家人赶紧送医院。
有一年冬天，村民查永发的妹妹怀孕，在家肚子疼。王金初赶到时，手一摸，“胎盘早搏，孩子没了胎心，赶紧送医院救大人”。
出发时，天快要黑了，王金初顺手从菜地里拔出豇豆架 (即细竹竿)，“驱赶”着查家人火速将孕妇抬到医院。雪天路滑，走了2个多小时才到医院，急诊室的护士一看王金初的打扮，觉得是农村来的妇女，并未把王金初的诊断当回事，质疑她凭什么手一摸就知道孩子没了。王金初急了眼，吼着嗓子疯一样地找医院的妇产科医生。
妇产科高主任出来应诊，经过全面检查和手术治疗，果然不出王金初所料：孩子没了，大人保住了。凌晨1点多，王金初从医院出门回家，被高主任叫住，“王金初，你是个好医生!以后，你要搞下去。”
被同行鼓励的王金初觉得，自己既然想“搞下去”，就得多充电。1980年，王金初趁着怀孕的档口，去曹店卫校进修。原本40天的课程，由于各种原因，王金初迟到30天，只参加了最后10天的学习。考试时，王金初考了94分。
“卫校的樊校长特别喜欢我，问我：一般的学员学40天还不如你学10天，怎么做得到的？”王金初答，每天早晨5点起床看书，晚上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书。她有一本秘籍，全是自己编的顺口溜，“什么病用什么药，死记硬背不行，编成顺口溜就好记多了。”
“我就是有钉钉子精神”
第二天清晨5点25分，王金初出了宿舍门做早餐。7点15分，做好湖北特色小吃杂粮粑粑，王金初回到宿舍洗漱。她一边洗漱，一边跟记者说：“扶贫工作队驻村以来，一直都是我给大家做早饭，人家是来帮我们的。不管头天夜里几点睡，早上5点我肯定要起，否则睡多了头疼，没有精气神。”因此，王金初有个诨名叫“王半夜”，也叫“王五更”。
1990年，百丈河村老支书陈报宗推荐王金初参选村支书。以丈夫吴建生为代表的家人极力反对，说，“人家那么多个男人都搞不好一个村子，欠债50多万，你一个农村妇女就能把村子搞好了？ 你脑袋又没有包棉花!”
起初，王金初也在犹豫，“我跟陈书记说，王姓在百丈河是个小姓，没得那么多人支持。要不你找个能走路的人来当这个村书记，但具体的事情我来做。”谁想，凭着赤脚医生的“超高人气”，王金初真当上了新支书、村主任、村妇联主任。
上世纪90年代，英山县响应上级号召，发展“双龙”产业帮农扶贫增收，其中，“青龙”指种茶，“白龙”指养蚕。
地处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南麓的英山县，世代种植水稻为主。忽然有一天“改头换面”发展产业，百丈河的村民不干了。王金初家带头养的蚕被村民弄死了，她家房子被烧了，连电视机也被砸了……
怎么办？ 王金初说：“大火烧了我的房子，烧不了我的精神。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事情，就要坚持做下去。”为了学制茶，王金初四处拜师，“要想有威信，自己得当师傅”。天晴，她骑辆破摩托车出去；下雨天就只能走路。30公里开外的村子，被她走得像是去隔壁串门。炒茶时，徒手接触滚烫的茶叶揉搓，王金初的手脱了几层皮，自己也不知道。
村里有个村民绰号“查八棒”(意思是很难缠的人)，坚决不肯种茶。一个半月里，王金初天天上门去劝。查家媳妇姓吴，跟王金初的丈夫同姓。王金初“套关系”说：“姑爷呀，你看你家有三四亩地，我让你种茶叶，保证3年之内见成效，荷包肯定鼓起来。”
入夜，王金初守在查家不走。查家人没法睡觉，赶又赶不走，只好勉强答应。很快，一亩茶叶一年有5000块的收益，查家脱贫了。不仅如此，2015年，英山县获评“中国茶叶十大转型升级示范县”之一。王金初坚信：“只要心真、认真，铁杵也能磨成针。我就是有钉钉子精神!”
2016年6月19日，滔天的洪水吞噬了百丈河村几百亩茶园。转移村民时，王金初和其他村干部一起奔走，大声疾呼“只要人，不要东西”，没有一位村民因洪灾死亡。事后调研灾情，看着被泥沙填满的茶园，王金初偷偷抹眼泪，“村干部站在我身后，我不能哭。哭了，‘军心’就垮了，怎么搞灾后重建？”
56户受灾村民被转移安置到村委会的宿舍楼里，王金初跟大伙同吃同住60多天，直到新的家园重新建起。有村民不甘心说：“我一冰箱的猪肉都被洪水冲没了，能不伤心吗？”王金初宽慰道：“东西没了，但你人好好的。”
王金初告诉记者，这辈子，她最大的遗憾就是这次天灾。“七天七夜，我都没怎么睡过，心里不好受。想着将来怎么办呀!”
“白龙”夭折，百丈河村没再种桑养蚕；“青龙”产业一直发展壮大至今，茶业成了百丈河村的支柱产业之一。令人惊讶的是，村集体成立的百丈河科技惠农养殖有限公司业绩不错。从2009年到2018年，整个百丈河村民的新农合医疗保险、养老保险、意外保险等三项保险金都来自养猪场。
大规模养猪，始于2004年。那年，村里出了好些大学生，却没钱去读书。王金初号召村党支部的党员凑份子，每个党员出点钱，一共养了500头猪，卖猪的钱供困难户的娃娃读书。
“吃不穷，喝不穷，算盘不中一世穷。”王金初分析道，“这些年，我的算盘打得还不错。你看，养猪这个活，村里家家户户都能干，难度不大。只要有猪苗，好好养，不容易亏本。”
王金初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如今养猪场股份制经营，有168户村民、48名党员入股，每入股一万元，年终可得2000元分红。今年，全村700多人共缴纳三项保险金18万元。这些年，扣除分红、保险，剩下的收益都用于扩大再生产、公益事业，或投入其他产业。
“把儿子的婚房卖了”
2008年，养猪场已有10000头猪。猪多了，身为公司董事长的王金初想搞标准化经营，扩建原有的猪场。
正值暑假，在中学当语文老师的丈夫吴建生赋闲在家，想去给王金初帮忙。8月31日，天降小雨，山陡坡滑，正在搭猪棚的吴建生一不小心摔进5米多深的沼气池。被送到医院时，他腰椎粉碎性骨折、三根坐骨神经受伤，在医院一躺就是一个月，回家更是躺了足足一年。
王金初看着腰痛到直流眼泪的丈夫，一边庆幸，“幸好是我丈夫掉进沼气池，否则换作村民，我造的孽就大了”；一边暗暗发狠，“一定要好好把猪场搞起来!”
下定决心的王金初，一方面请来了在外打工的张国全。在广东，张国全从事建筑行业，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元。王金初请他回来帮忙养猪，月薪1200元。张国全想着返乡工作能照顾家里，便答应试试。谁知，他夫人不同意，甚至还跟丈夫打架。拗不过媳妇的张国全，遇上困难也有点动摇，“村里人看不起养猪的，觉得没什么技术含量，又脏又臭。第一年，我养的猪生病了，死了一大半，急得团团转。”
“我去找王书记诉苦，说养不了猪。王书记说，就算试养的猪全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至少，有养猪的经验了。”张国全告诉记者，为对得起王金初的信任和鼓励，他买来不少养猪方面的书籍自学，第二年局面就打开了。
另一方面，要建标准化养猪场，必须加大投入。王金初说：“猪场里的猪饿得嗷嗷叫，我只好把儿子婚房卖了，35万元全投进去。”
“那您儿子就不反对吗？”记者问。“他反对也没用，只能支持我。”王金初清楚地记得，两年后，2010年4月1日凌晨一点多，儿媳妇打电话说，大孙子自若“撞鬼”了，吓得哭死。原来，儿子婚房被卖后，一家蜗居在租住的平房。睡觉起夜，卫生间墙上的黑色树影被当作“鬼”，着实把自若吓得不轻。
说到这里，王金初不再兴致勃勃，有点黯然伤神。她说：“一个4岁的孩子跟着我造孽，实在于心不忍。我做事，能欠大人的，不能欠孩子的。”
2010年，知道“王支书要卖房”的村民们自发地借钱给王金初。这家几千元、那家几万元，7天之内，二三十人筹齐了35万元。加上银行贷款，王金初买下了现在县城的住所。
“我们要帮人，人家也会拿自己的事当回事。”王金初总结说，这几年，她拿着利息和本金去还债，没有一个村民收下利钱。
自2008年当选全国人大代表后，王金初渐渐顾不上“赤脚医生”的活了。第一年参加全国两会，王金初不会说普通话，连续3天都没被安排发言。第4天，她抢着发了言，现场却没人听得懂。尽管声带做了2次息肉切除手术，她还是忍痛开始学习普通话。
王金初向大人讨教普通话，别人笑她，“你都52岁了，还学什么普通话？”无奈，她找当时正在读幼儿园的大孙子教，但一个“小老师”不够。她就买点零食，三天两头往村小跑，“小学生嘛，给点好吃的，就教了。不过，我学的也是英山普通话。”王金初谦逊地说，她现在不光学习普通话，每天还要花一小时在手机上学习中央精神和国家政策。
有次，恰逢王金初生日，大孙子自若用英山土话祝奶奶生日快乐，王金初第一反应是，“你怎么不跟奶奶说普通话？”大孙子说，“奶奶现在的普通话比自若好多了。”王金初开心地笑说，“我大孙子很会鼓励人。”
“14万块钱，我一分没要”
2010年全国两会，湖北省有8个代表被安排在人民大会堂发言。王金初原本排第8位，但她觉得，自己调研了那么多农村的问题，必须先讲，于是去找省领导沟通，争取在第7位发言，关于60岁以上老人发放养老保险、医疗改革、环境保护、转移支付、赤脚医生报酬等5条建议都被采纳。
“你胆子真够大的!”记者说。
“我胆子还是有些大。反正又不是为自己，在人民大会堂发言，我也不怕。一定要抓住机会‘推销’英山、‘推销’湖北嘛!”王金初很认可自己的“大胆作为”。
履职期间，她帮过不少人。村民王子均因车祸出了工伤，8年没拿到赔偿。王金初帮他分两次共追回56万元补偿金。
“他拿了14万块钱来谢，我一分没要。”王金初说。
“那有没有村民给您送锦旗来？”记者问。
“唉呀，一面锦旗七十八块，我不要他们送锦旗。”王金初说，“我为大家做事，又不是为了钱。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作为村支书，我还经常给村民送钱，一两百虽然不多，但人家会念你，就像以前我当医生治病救人，人家会念我一样。”
“您就没有遇上过好机会想走？”
“有过两次机会，但我爱百丈河的村民，离不开他们。”王金初解释，第一次是1992年，有人动员她去考乡镇干部，她以“有阑尾炎”为借口婉拒了。
第二次是1996年，她哥哥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担任技术工程师，可以为王金初提供月薪2000元的工作，远超村支书80元的工资。
那会，王家房子被烧了，姐姐劝她说，“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走就趁早。再犹豫，你又不走了!”
一早，王金初准备出发时，家门口稻场里站满了人，100多位村民前来送行。村民代表说：“支书，我们来送送你，不是为了留你当支书。我们再要你当支书，那我们太自私了。”因了这句，王金初不走了，她舍不下百丈河村……
吴建生说，2018年村委会换届改选马上要开始了，他希望王金初能退下来，颐养天年。“60多岁的人，还干什么呢？ 一年在家也住不满一两个月。这辈子，年夜饭都没一起吃过几顿，不是去治病，就是去值夜。”他开玩笑说，“她再不回家，家人都不要她了!”
不过，王金初本人可不这么想。她反驳道：“过年，不就吃顿肉嘛。”她告诉记者，今年要做的事太多。近来，英山县正在倡导建设美丽乡村、激活全域旅游。“先得把百丈河村的吊桥、文化广场、游步道和5个花景茶园抓紧建起来。这两天谈的生态农庄，昆山老板说可以和村民合作养鹿，我得好好想想，村民除了养牛、养羊，养鹿到底合适不合适。”
另外，农产品深加工，也是农村经济发展的一个增长点。“现在的人都注重健康，我们想把特色小吃杂粮粑粑、豆糕做起来。”王金初憧憬着，她心中的美丽乡村，应该是“走进百丈村，茶叶绿茵茵，楼房遍地起，富裕又文明。姑娘乐进村，小伙选爱人，人人懂法律，干净又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