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2月3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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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石黑一雄的戏仿之作


    黄昱宁

    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以亚瑟王传奇故事为基础,整个文体都是对奇幻历史故事的戏仿。也就是说,如果你是奇幻故事爱好者,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亚瑟王故事的续篇。小说在表面上也遵循奇幻故事的某些基本法则,所以初读之下,文字并不显得十分深奥。真正的难度是隐性的:在西方语境下,亚瑟王传奇的故事家喻户晓,无论作者对于这些典故做怎样的引用、改造甚至颠覆,西方读者都比较容易领会。这种默契一旦迁移到东方,至少要打一半折扣。

    从大约公元九世纪起,欧洲就开始流传以英王亚瑟为中心的传奇故事,但零零碎碎见木不见林,散见于各种游吟诗、口述文学作品或者编年史中的只言片语。真正让这些故事连成一体、广为流传,完成正统化、经典化过程的是英国作家马洛礼根据这些材料整理并撰写的《亚瑟王之死》。这本书在1485年被大量印制,甚至成为英国印刷史上的一件大事。15世纪的英国,由内而外,正在变得日益稳定而强大。相应的,自上而下,都迫切期待来自本土的英雄故事和开国神话。马洛礼在《亚瑟王之死》的前言中说,“那些贵人雅士迫切要求我印行这部书,因为他就出生在英格兰,而且是我们英格兰人自己的国王。”

    《亚瑟王之死》的文本,确实提供了当时的君主和民众所需要的一切:在故事里,亚瑟王拥有正统不列颠王族血统,先是流落民间,再是神奇地拔出石头里的宝剑,认祖归宗,建功立业。在故事里,他率领不列颠人民击退北方的撒克逊人的入侵,造就了不列颠王朝的空前繁荣。在此之后,故事的重心开始转向亚瑟王身边的圆桌骑士,他们争夺圣杯的故事不仅好看,而且也吻合基督教在英国日趋兴旺的传播轨迹。基督教新教最终之所以成为英国的国教,其广泛的民间基础也直接反映在文本中。可以这么说,亚瑟王的故事,作为英国传奇故事的正典,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

    不过,这个轰轰烈烈的故事,究竟能在何种程度上对应英国历史,却是一个有点棘手的问题。历史学家只能告诉你,以现有的历史材料看,这些故事源自何处如今已经无处可考,是否以某个历史人物为基础也不能确定。普遍认为,传说故事发生的年代在公元五到六世纪,对于这段历史,如今可供追溯的史料并不多。然而,无论如何,并没有迹象表明,这段时间里出现过一个统一、发达、强盛的、与亚瑟王朝相似的不列颠政权。自从罗马帝国在五世纪初衰落,进而撤离不列颠群岛之后,这片土地基本上就陷入生灵涂炭中。盎格鲁、撒克逊、朱特人等等,从5世纪中叶起陆续侵入不列颠,打打杀杀一直到7世纪初才建立起七个相对稳定的政权,各自割据一方,即所谓的“七国时代”。在这个漫长的动荡时代里,本土大量不列颠人被杀戮或沦为奴隶,或被入侵者同化,形成后来的英吉利人。当然,可想而知,从外来到在本地定居再到互相争夺地盘和资源,撒克逊等外族移民也同样承受过不少无妄之灾。总体上,在语焉不详的英格兰正史上,这是一幅惨淡、复杂、混沌的画面。

    两相对照,我们不难看出其中的微妙甚至尴尬之处。传奇故事当然不必与正史亦步亦趋,但是像这样形成巨大反差的,还是能让人玩味良久。往往地,在历史难以言说之处,文学就大有用武之地。石黑一雄将《被掩埋的巨人》放置在这个特定的时空环境里,从一开始就对英国的叙事传统构成了反讽。一个历史学家无法定义却被辉煌的神话故事照亮的时代,到了石黑笔下,只用了一个词、一个意象就准确勾勒出来了。这个词就是:迷雾。

    这团诡异的迷雾,从小说一开头就压在所有人物的头顶。这团诡异的迷雾是导致英格兰山谷中的人们失忆的原因。这团雾既是奇幻小说的典型情节,又与那段历史本身的混沌状态大致吻合。本土的不列颠人和异族撒克逊人生活在一起,彼此相识,比邻而居。然而,虽然双方没有明火执仗地兵戎相见,空气里却弥漫着莫名其妙的敌意,小范围冲突和猜忌不断。然而记忆似有若无,谁也说不清究竟之前发生过什么。

    小说的核心情节是奇幻小说的经典套路:各怀使命的五个人结伴,一同踏上艰辛旅程,试图杀掉一直在这个国家游荡的母龙魁瑞格,因为那团迷雾其实就是她持续喷出的气息———只有杀掉她才能找回记忆。这个“屠龙队”的成员颇为均衡:两个不列颠人,两个撒克逊人,另一位是他们在半路上遭遇的老骑士名叫高文。高文是亚瑟王传奇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亚瑟王的亲外甥,圆桌骑士中最风度翩翩的一位,据说是“白马王子”这个词儿最早的出处。有关高文的事迹我们可以在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里看到,不过其形象基本一致,高大全,完全找不到道德污点。因其完美无瑕,他甚至受到太阳的恩赐,在正午的阳光下力大无敌。尽管对女人彬彬有礼,但高文不像另一位著名的圆桌骑士兰斯洛特那样多情善感,高文的情史简单到几乎等于空白,没有什么女色可以影响到他的行为轨迹。说实话,这个过于完美的形象在原来的民间故事里多少有点苍白和无聊。

    然而,在《被掩埋的巨人》中,垂垂老矣的高文从一出场就开始显露出凡人的弱点。他力不从心,首鼠两端,更多的时间都是在观察正值壮年的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冲锋陷阵。我们明显能感到高文想阻止维斯坦去杀死母龙,但他吞吞吐吐不肯透露原委,也没有能力捆住维斯坦的手脚。从高文口中,我们得知亚瑟王已经在多年前死去,当权的布雷纳斯爵爷从来就不是那种秉持理想之人,如今真正在守护着骑士荣耀的只有高文和他的那匹老马。与此同时,高文、埃克索和维斯坦似乎在若干年前都有交集,隐约的记忆在三人之间萦绕盘桓,但没有人说破。故事进行到后面,我们还会发现,高文不再是传说中的那种浑身充满正能量的行动派,而是常常只能无奈地浮想联翩,甚至还会想起他年轻时错过的美丽女人。

    在一般的奇幻故事里,接下来的艰辛历程应该是重点,各种曲折的转折、奇特壮丽的意象都应该堆砌在这里。但石黑一雄显然无意在一般框架里流连,那些本来可能洒足狗血的怪物,比如食人兽和母龙,在小说中都是类似于纸老虎那样的存在。我们慢慢从散漫的叙述中拼接出有用的信息,隐约看见在当年的战争中,不列颠人手上曾经沾满撒克逊人的鲜血,甚至撒克逊的溃败,也是因为中了亚瑟王的圈套———他们曾经签过和平协议,却又被亚瑟王悍然撕毁,趁撒克逊人疏于防备时偷袭成功。所谓的“被掩埋的巨人”,在小说中其实是个隐喻,指黑暗血腥的往事,巨大的、不可见光的阴谋。石黑在小说中给我们提出的是个无解的问题:记忆是凝聚一个人、一个家乃至一个国的精神与传统的利器,仇恨的记忆有时候甚至会成为发展的动力,却也同时会成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障碍。要不要杀死那条母龙,在各种语境下有不同的理解,它永远不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小说里的母龙还是被杀掉了。因为衰落的亚瑟王政权和所谓王者之师的代表高文,难以阻止一个经过卧薪尝胆之后重新崛起的撒克逊族。按照维斯坦的说法,如今“每个山谷、每条河流都有撒克逊人的村庄,每个村庄都有强壮的汉子和即将长大的男孩”。守护母龙的高文明知无力回天,还是披挂上阵,黯然殉职。母龙被处死,迷雾散尽,英格兰人的记忆渐渐恢复,一场以复仇为名义的杀戮在所难免。而且,显然,这一次获胜的会是撒克逊人。而这个节奏倒是与英格兰的历史档案比较合拍,就好像,石黑一雄先从现实进入神话,再从神话回到现实。

    高文与撒克逊武士维斯坦的决战写得异常悲壮。两人都知道结局,也都对对方怀有某种惺惺相惜的情感,所以他们过招时,就好像“两人之间的距离消失了,刹那间紧紧抱在一起”。实际上,高文与维斯坦也确实是同一种人,他们更能看清权力斗争的实质,更相信和平是一种虚妄的幻象,只不过维斯坦站在本民族的立场上寻求复仇,进而谋求政治野心,而高文站在不列颠现政权的立场上“守护”和平、巩固江山而已。高文的形象是石黑一雄很擅长塑造的那类人,他对于虚幻的、已经消逝的过往的坚守,很像《长日将尽》里那位忠诚的、自欺欺人的英国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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