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11月27日 星期一
DS4
文汇读书周报;书人茶话

造化与心源


游历意大利的青年梁宗岱
晚年的梁宗岱,经常是汗衫牛头短裤的装扮。

    ■卢岚

    一位朋友看了志侠和我写的《青年梁宗岱》,其中一段他觉得特别有趣:“最严寒的天气,只穿一件开领衬衫,一条长裤和一件单薄的短外套。他把寒冷看作是感觉官能的错误,并以自己的理智去判断,不受其约束。”这是法国作家普雷沃对梁宗岱的印象。朋友又说:“这副行头,可成了他的第二皮肤了,中国人﹑外国人,对他的第一印象莫不如是。”如果他还穿开领衬衫和长裤,只因为那时正值欧洲严冬,在国内,天气再冷,来给我们上课时也只穿翻领运动衫和过膝短裤。平日在家,干脆是汗衫牛头短裤,这是他的特殊标记。这种低心服小、甘于简易平庸的装扮,再找不出第二位学者教授了。“余幼好此奇服兮,既年老而不衰”,有他的晚年照片为证。真的,这副行头已经成了他的第二皮肤。

    他的始终如一的衣着故事,使人想起英国大诗人王尔德。但,两者正好相反,王尔德在文坛上是出了名的奇装异服,所刊出的照片,每一帧的衣着皆醒人耳目,或西装革履,礼帽手杖,或斗篷蝶结,猢裘锦衾,其挑衅性直使你想起贵妇人的穿戴。不,请勿弄错,他绝非要扮成贵妇人。都说,这位文学上的唯美主义者要在日常衣着上实践他的唯美主义。因此,跟他的灵魂和创作有秘密关系,这条路轨可以将人引进到他的作品里去,云云。但梁宗岱则相反,身上一件短袖运动衫和过膝短裤,不管是否礼貌欠周,就来将你引见希腊神话中一位绝世的美少年,他空灵﹑哀艳﹑凄美,在暮色阑珊中临流自鉴。在《保罗梵乐希评传》中,他形容梵乐希诗句的精致:“如景德瓷器底雪上一点胭脂,更有的缟素无暇如马拉梅底天鹅”,“羽衣蹁跹的天鹅”。运笔的精美,超凡脱俗的意境,跟短袖汗衫和牛头裤脱了节。原来他的唯美主义放在了文学的实践上,而非衣着上。他的外表不会将内在掩埋,不会将他甩到市井队伍里,而是一种语言,更深层的语言。西方人对王尔德衣着的逻辑推理流于肤浅,不适合于梁宗岱。

    上文所提及的天鹅,并非一般的天鹅,而是象征主义的创始人马拉梅的名诗中的天鹅,因为冬天没有及时起飞,被冻结在结了冰的湖里,一幕被现实和理想同时出卖的生灵的悲剧。当大多数中国读者只知道小仲马的《茶花女》、卢梭的《忏悔录》、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时候,梁宗岱熟悉这首日后名声大噪的诗,把它写到文章里。他也将魏尔伦、蓝波、波德莱尔、里尔克的诗译成中文,介绍到中国。须知这几位著名诗人,当时的名气并不大。梁宗岱来到这个艺术的同时也是时装﹑香水﹑美酒的国度,但吸引他的,首先是心灵上、智慧上的东西。当我们把他在欧洲整七年的生活,从网页、卷帙、杂志的深海中打捞起来,一个长久以来我们所欠缺、所企盼的青年梁宗岱,就显现在我们眼前。是图书馆书籍报刊的电子化,帮助我们找到了几近一百年前的梁老师。法国、瑞士、意大利、日本有关的图书馆﹑档案室的复信,也给我们补充了不少有趣的细节。围绕在他身边发生的已经被遗忘的人物﹑事件,也被挟带着回来了。

    于是,你像通过后视镜,看到几近一百年前,回音漫长而遥远的岁月。一个二十一岁的中国青年,横过大洋负笈法兰西,从马赛登岸,先到日内瓦习法语,然后到索邦大学文学院,开始了生动活泼的学习生活;结识文学声望如日中天、被索邦学生视为偶像的瓦莱里;与《法兰西评论》的专栏作家普雷沃的交往;在巴黎的文化沙龙的活动;先后两次拜访罗曼·罗兰;在瑞士阿尔卑斯山“船堡”与作家阿琳娜共度的假期……日后这些人在作品或日记中为他留下的文字记载,就成为我们今日搜索的目标。这些亲身经历的叙述,为我们理清了一些来龙去脉,解答了从前难以理解的难题。比如《水仙辞》的翻译,他是怎样以刚从文言转为白话的中文,一种跟拼音文字完全脱节的语言,来诠释一个源出于希腊的最欧洲化的故事?怎样以极高明的手法,使瓦莱里的人所共知的精炼﹑晦涩的文字,变成了既是诗也是歌、既是翻译也是创作的文字,给读者带来难以抗拒的魅力和阅读的愉快?《水仙辞》的日文译者铃木信太郎称:“自昭和十年见过梁宗岱之后,再也没有和他通过书信,不过,我还是不时沉醉地重读他的《水仙辞》。”

    最初,这位中国少年是“带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去按响瓦莱里的门铃的,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西方东方,一老一少,两个族类,原来不能指望有太多的投契,殊不知共同的诗趣使他们碰出了火花。难得的灵府的碰撞。大诗人在少年身上发现“一种热情”,谈到诗“这个崇高的话题”所“流露的几分狂热,这种罕见的火焰令我喜欢”。少年赢得了瓦莱里的好感。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毫不客气地,一脚就踩进了大诗人的阴影里。他决定翻译他的《水仙辞》。日后就有忘年之交的来往,到大师家里走动,请他外出进餐……须知瓦莱里已是欧洲的大名人,应酬无数。更特殊而难得的待遇是,瓦莱里亲自为他解释《水仙辞》。想象一下吧,一老一少两位诗人,在巴黎西郊的布罗涅森林里,“朝寒彻骨,萧萧金雨中,他为我启示第三段后半篇底意境。”从树林回来后,小诗人将自己的感悟写信给大师。从此,两人之间就有了一条内心通道,他一辈子的人生风景线的底部,就有瓦莱里这个人。而当时索邦大学的文学院,也正好闹着瓦莱里热,据他的同学马蒂诺的回忆文章:“那个年代,我们每三个句子,就有两句提及我们的偶像,我们引述他的诗句语录,滔滔不断朗诵他的作品……”这些文字,使你恍然大悟,萧萧落叶的布罗涅森林,就有他们师徒俩的沉吟与脚印;大学生对瓦莱里的狂热浪潮里,就有梁宗岱同样沉浸在“瓦莱里热”当中。难道这不就是造就他艺术成功的因素么?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唐朝画家张璪在中国的绘画史上留下的名句。他的“造化”指大自然,“心源”指内心感悟,要以大自然为师,但必须触动灵府,注入自己的能耐。我们可以把这句话迻释为一种学习手段。某种精神或事物使你有所感动,但必需经过入神状态,通过“心源”和涵养的充实,从另一条途径偏离而出,不是指掌功夫,不是鹦鹉学舌,而是以我手写我心。且看《水仙辞》第一段的翻译:

    哥呵,惨淡底白莲,我愁思着美艳,

    把我赤裸裸地浸在你溶溶的清泉。

    而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呵,

    我来这百静中呈献我无端的泪点。  

    这段文字比原诗异常了些什么,是一股积存已久的情绪,找了个适当时机,以殊途偏师喷薄而出。原来梁宗岱在对学习环境的观照和体验中,将物性转化为自己的意识,当情绪从心灵深处任性而出的时候,已经摒弃理性,进入到感性状态,原文的“O!frères,”可以是“呵,兄长们”,或“呵,兄弟们”,但他一声“哥呵”,就克服了翻译上多少难题,到达了一个怎样的妙不可言的高度!

    1934年,他从日本写信给瓦莱里说:“每当想起(我经常地想)在巴黎的幸福岁月,法国知识界对我的友好慷慨欢迎,我不能不充满谢意,感情激动。”但,不能说,只有在那些听不到一丝乡音的面孔中,他才如鱼得水,才到处受欢迎,到处得宠。他也遇上一些为公干、为留学到巴黎的中国人,如胡适、傅雷、邵洵美、刘海粟等,这些中国文坛﹑艺坛上的名人,停居巴黎期间,都跟他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日后在作品、书信,或日记中同样留下了文字记载。与他接触较多的徐志摩,在给刘海粟的信中不止一次提及他,给胡适的信,也谈到对他的良好印象;邵洵美把他当成一个人物,写进《儒林新史》,推祟他对象征主义的阐释;在德国遇见冯至,第一次见面,冯至对他印象很深,留下详细的记载,说他的《论诗》“是一篇全面论诗的散文(我不说是论文),它涉及到诗各方面的问题,显示出作者对古今中外的诗歌有较深的修养。”二十八岁学成归来,北大已经有一个教授和系主任的职位正等着他去上任。

    回国次年,即1932年,法国的汉学泰斗伯希和来华购书,在北平停留了近四个月,轰动了华夏学术界,受到热烈欢迎,宴会和讲演会络绎不绝,梁宗岱出席过其中一次。那回宴会,无意间留下了胡适与梁宗岱产生嫌隙起因的插曲。据梁宗岱回忆:“那是三十年代初北平一次热闹的宴会上,聚当时旧都名流学者于一堂,济济跄跄,为的是欢迎著名汉学家﹑东方学家﹑法国伯希和教授。除伯希和外,参加者还有其他欧美人士,因此交谈语言有中法英三种。我躬逢其盛,担任义务口译。席上有人问伯希和:当今中国历史学界,你以为谁是最高的权威?伯希和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认为应推陈垣先生。我照话直译。频频举杯、满面春风的胡适把脸一沉,不言不笑,与刚才判若两人……”(引自戴镏龄《梁宗岱与胡适的不和》)我们且不去考核事实究竟如何,只是从这件事可以看到,在国内一如在国外,梁宗岱是凭自己的腕力将自己抬高的,不选季节,不择地点,不用挥动手中的旗号,不用推推搡搡,就可以成为最热闹场面当中的一员。年纪轻轻,晋身到名流学者队伍中,像天下雨般自然,博学、诗才、谈吐,可把他带到他想抵达的地方,甚至更远的地方,学界于他有一条四通八达的路。中西学识的融汇贯通,缪斯的吟唱,献身于文学的意志及其成就,不常见的殊众风度……造就一个文化名人的条件,他都具备了。无论在国外国内,都与名人有过交手,他本人就是个人物。

    但这种春风桃李的繁华闪烁,跟闾巷人家的牛头短裤和汗衫,是缝合不起来的。他只把艺术作为神圣而崇高的事业来做,至于他身上的穿戴,连同有点乱套的人生,能够以几句俏皮话来打发,也就不错了。他在欧洲游学的时间,先后只有七年,其中到德国大约两年,到意大利数月,作蜻蜓点水式的勾留。比起他在中国生活的时间,几年游学不算长,却成为他一辈子学问成功的关键所在。有的人面对一种环境或一件事物,可以视而不见,隔山隔水,粒尘不沾;而梁老师不但像海绵吸水,还灵府相照,使用自己的能耐,将物性在灵府中蜕变,转化为自己的意识,成为学问的无际极的源头。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师师既然重要,内心感悟更不可或缺,这可是一条曲折而神秘的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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