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9月24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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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鲁迅笔下的吴语例说


    王尔龄

    (一)扯淡

    鲁迅的一篇杂文,题作 《从帮忙到扯淡》 (编入 《且介亭杂文二集》)。

    “扯淡”一语,已见于前人曲词。元·孙叔顺 《南吕一枝花·休官》:“甘心守淡饭黄齑”。今人张相 《诗词曲语辞汇释》 云:“饭有淡饭,酒有淡酒,话亦有淡话,扯淡是也。”“扯淡”就是拉扯淡话,无甚滋味也。

    清·孔尚任历史剧 《桃花扇》 里柳敬亭叹明朝之亡,“[取出鼓板敲唱介]无事消闲扯淡,就中滋味酸甜……”那是国事无可说,只能扯些淡话作闲聊,滋味难辨。

    鲁迅则说:“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为什么如此言说呢?他自有妙悟:“如果有其(帮闲)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

    无帮闲之才而仍欲在文坛上大摆架子者不乏其人,乱点古书又强自辩解如张春桥,吹拍名士而拉马相伯老人为知己如张若谷,在重抄笑话的刊物上写些淡话并且以“国家事管它娘,打打麻将”作为得意之笔的曾今可,皆其例也。落一个“扯淡”之贬词,岂非所宜!

    鲁迅笔下的用辞“扯淡”,在他的乡先辈范寅所著 《越谚》 中先已约略说及,但它不限于绍兴一地的乡言,也还不只属吴方言。鲁迅作品中使用纯粹的吴方言词语 (绍兴亦在吴语区)诚然也有,下面当举其一二。

    (二)赅

    “赅”是“有 (拥有、据有)”的意思,鲁迅用了同音字“该”,北地朋友依北方话的释义,认为是借钱当还的意思,陈福康兄遂在报刊上撰文争鸣。

    此字应书写为“赅”,胡适是写对了的。他在1921年4月16日答顾颉刚书有云:“曹楝亭以刻书著名,他的诗集定是精刻本;我倒想‘赅’一部(‘赅’是苏州话),———请你不妨买了来。”(载 《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第2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8月第1版) 顾颉刚是苏州人,吴音不改,对他说“‘赅’是苏州话”未免多余,但对我们认定吴语“赅”表明其义为拥有,乃是一证。胡适虽是皖籍,但很有些三吴 (西吴、中吴、东吴) 的朋友,吴方言听得多了,不会看作北方话,不会理解为欠钱思还。

    (三)酱

    小说 《高老夫子》,鲁迅用上“酱”字。那是用在小说人物高尔础的口里,此人不学无术,只为钻到女学堂里去看女生,才谋取一个历史教员的位置,半堂课就讲不下去了,逃出学堂,却在人前自我解嘲说:“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乎犯不上酱在一起……。”自己和流氓合计要在麻将桌上“扫光”来看坟地的毛家大儿子携带的二百银元,竟厚颜自称“正经人”。

    “酱”字的另一处使用,是鲁迅于1935年9月12日致胡风信里谈萧军是否参加左联事:“一到里面去即酱在无聊的纠纷中”。也就是说,如果一旦陷入其中便不能自已,难于不带粘糊而跳出来。

    吴方言区的“酱”字有两读。它原本是名词,读jiàng,指发酵后的豆、麦做成的调味品,江南人家多在梅季始制,伏日连续晒成硬饼,再加酱油烧制;又泛指像酱的糊状食品。另一读 jiāng,作动词用,即谓浸入糊状物内。这样的用法,在吴语区很普遍,别的方言区是否也如此,我没有见过,不敢妄言。

    鲁迅是绍兴人,绍兴也属于吴语区,择用吴方言语词,自是常态;当然在语音上有所区别,也不足为奇,但吴越人家,听时大致上可以互懂。这已是本文的题外话了。

    笔会的老作者王尔龄先生于9月5日去世,这是他生前寄给我们的最后一篇文章。

    ———编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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