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2017年08月3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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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会

住院随笔


    唐韧

    护工们

    护工是生活空间很窄的人群。他们不是医生护士患者,却长年而且日夜生活在病房里。我做了关节置换术,前后住院27天,接触了两位护工———小王、小邱。

    小王胖乎乎的,扎个马尾辫,左脸上那个大酒窝太深,有点像个疤了。她乍看四十多,其实五十一了,大女儿已出嫁,小儿子重庆理工学院在读。儿子轻易不回家,老公在新疆打工,平时家里就她自己。

    小王是重庆大医院的护工,待人略显傲慢,不轻易说笑,但她还是有经验的,第二天那么多术前检查,她在地形那么复杂、人那么多、到处要排轮子 (排队) 的各影像科室中推着我穿梭往返,经常要搞大半天的检查只费两小时而已。

    第三天术后,她向女婿提出,要每天200元。术后第二天要开始下地走,她抱我上床下床很卖力,我夸她有力气,她高兴地说:“知道咱老王不是吃素的吧!”一高兴她就自称“老王”。

    康复时转回了离家近的小医院。我跟护工小邱交情要深一些。不仅因为我住的日子多,更因为小邱爱说。她活泼,人也还清俊,一会儿唱一会儿跳的,我扶着助行器在走廊锻炼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手舞足蹈,一看就是广场舞帮中人。她手机上有个群,朋友很多,每天互相调侃,发各种搞笑段子。

    她做过几年铁路员工,两个人看一个小车站,大概是个乘降所。后来开过小理发店,店子倒闭后就提着袋子在街上给人理发。再后来眼睛有问题不宜理发了,又擦过8年皮鞋。她没考过驾照但开车送过货,曾翻车掉在沟里,她开过小面馆,送过外卖,在车库看过车,在银行做过保洁员,甚至在街道打过更,在巷子里喊 (她学给我听)“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还有几样工作,我记不住了。她每说一种,我都惊讶她“还会这个!”她淡淡地说“生活所迫呀。”

    她有过两个老公,都离了。生过一儿两女,现在身边有个女儿女婿,还有个8岁的外孙。女儿待她很好。时常煮玉米做菜送来。另外一儿一女在河南。她特满意儿子的工作,几次告诉我:“在国家电建部!”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单位。

    我问:“他们放心你出来当护工吗?”她说:“我还要交一年养老保险,明年才到领养老金的年头。我得自己挣,能动就不要他们供。”

    我说:“也没多少钱,孩子们一人负担一点儿也没多少吧。”

    她摇头说:“拿他们的钱不自在!”小邱对我算是很不错了。因为髋关节置换有许多禁忌动作,特别是不能翻身,有好多事要麻烦她。每当我说“不好意思”时,她就笑眯眯地凑到我眼前说:“干啥不好意思? 我就是伺候你的呀是不是?”这话让我心里又何止是不好意思啊。

    女儿点餐一般是点两个人吃不了的,叫我们一起吃。小邱非常俭省,只有白饭咸菜,挣的钱都存着,准备买第二套住房,还打算找个老头儿共度晚年,有几个对象正在考核中。她的小算盘是,独住的小房子将来出租,加上养老金一个月就有千把块收入了。房子在医院附近,应该能租个好价钱。

    我觉得小邱晚年该过得不错。

    一般人一辈子和护工交集不多,且这交集还出现在人最受罪最难堪之际,一旦难关过去,谁也不留恋这个四下是愁容、呻吟、浊气的病房。选择性记忆将迅速把这段难熬的日子删进被遗忘的角落。

    但其实,我们受之于他们的,比韩信落难时受之于漂母那“一饭”,总是只多不少吧。

    小康复师

    我的护工小邱说我是小李的粉丝。此言不差。

    在康复科住院时,每天下午就盼望小李出现在病房门口,那感觉就像从前每天晚上盼望锁定的电视剧开播。如果那天小李休息,换了人,也像是盼着的节目被电视台临时给调了。

    小李乐呵呵地进来了。在我的伤腿边坐下,开始放松伤腿的肌肉,像白案师傅揉面———不,还像弹琴,古筝或钢琴。我总觉着他心里哼着一个曲子,是有节奏的。一个乐句弹完,两手会稍稍抬起来空中一停,姿势也像弹琴的。他还会像琴师们一样“弹”出强音———是一些穴位,一按一个准,肌肉立刻有反应,反应过后很轻松。有时训练结束后腿会发热。

    然后是各种康复训练:伤侧腿上举,向旁边延展,屈膝移动,收紧肱四头肌等六项。两天以后,我上下床就不用小邱搀了,再三五天甚至就不大痛了。

    转康复科时,手术医生跟我说,记着,不要用五花八门的其他疗法。所以我向医生说明,电击、蜡疗都不做,只用正规的西医康复师。

    “你知道吗小李,我就是奔着你们康复师来的。”

    小李说:“那就对了! 其实我们的康复外科水平还很落后,国外比我们厉害得多了。美国在伊拉克打仗,美国大兵块儿大,弄不动,医疗器械就发展很快,用滑轮、滑轮组做康复器械,像个大车床。药物也很先进,康复速度快多了。现在重庆的康复外科连成都也赶不上,成都是汶川地震伤员太多,把他们给练出来了,设备也比重庆好。”

    “这就是所谓坏事变好事。”我说。

    “别地震,不要那个好事。”小邱说。

    做康复的时候,只重复那些动作,于是我们就聊天。

    我们知道了小李30岁,未婚妻是个小会计,买了房子还没结婚。他的父母在荣昌县,将来再买个房子把他们接来。

    荣昌之于我,就只有一个话题:“你们家乡有荣昌卤鹅。”

    小李笑了,也许他在想“70岁老太太还这么馋!”

    小李面善,额头高,棕色皮肤,像个露天干活的工人,不像别的康复师那么白净斯文。但厚道和善里透着机灵。

    别的康复师做和他做就是不一样。别人 (包括他同门的小师妹) 没他手大,也没他手劲儿大,更没有他那个节奏和“重音”。伤腿本来举不起来,一经他按摩,居然就举起来了。邻床家属看得眼热,也向管床医生要小李给她那个瘫痪妈妈做康复。

    治疗时常常过来个老大夫,笑眯眯地在旁边看一会儿。

    “这是你们陈主任吧,楼下简介窗有他的照片。”

    “是。退休返聘的老主任。”

    “你将来肯定能成他那样的好大夫。”我不小心替主任选接班人了。

    “不容易,”小李说,“他可能耐了。有些有手术指征的病人他都能给推拿过来,不用开刀了。”

    “我觉得你能行。你跟别人做康复不一样,你有自己的一套。趁他还在这儿,你偷偷艺,自己好好多看点书———”

    “那可不容易。那得凭感觉。”

    “你们是怎么评职称的? 也得写论文?”

    “有论文更好,但是得写出新东西。现在康复这方面的文章太多了,都是重复的。”

    “那么是靠病案了,像你们陈主任那样的,或者‘妙手回春’的锦旗什么的?”

    小李笑了:“我们评高级还早呢,中级的靠业绩,做了多少康复,当然也要做好。”

    “你做的就很好。”小李只笑着干活。

    “小李,你手劲儿这么大,结了婚不会打老婆吧?”

    “不———会。”

    “你打人肯定疼。”

    小李笑着点头,把两个手心给我看:“那当然。看我的手。”

    嗬! 这才是小李的神来之笔———他两个手都是断掌! 一手一条粗粗的贯穿横纹!

    小邱也惊讶了:“这可开了眼了———还真没见过长两个断掌的人呢!”

    “上帝赐给你这么奇特一双手,可不是让你打人的,是让你救人的!怪不得怪不得,你天生就是做康复师的,将来指定是个大康复师! 你要努力啊,别辜负了这么好的条件!”

    我就要出院了。小李给我制定了回家后的康复计划,又教给我怎么练上下楼梯。出院评估的时候,我的肌力从18天前的二级升到四级,还是腿上加用了沙袋测的。

    我出院那天他休息。不免有些依依惜别。走时还在走廊墙上的橱窗里看了一眼小李的照片,他说那是四年前刚来这家医院时照的。照得可真不怎么样,头发像个压扁的鸟窝顶在头上,一点看不出天才相。

    女儿不禁要替小李设计一张成名后的宣传照:脸上照旧是厚道温和的笑,但不妨照李小龙的架势挑个pose,给那对断掌来个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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