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家胜
      
       毛里求斯及查戈斯群岛原是英国在印度洋的殖民地，二战结束后，因为英国的衰落和世界反殖民化浪潮兴起，英国政府被迫同意其殖民地独立。就国际法而言，查戈斯群岛作为毛里求斯的一部分，理应成为独立后的毛里求斯领土。然而，当时印度洋局势动荡，第二次印巴战争在印度洋打响，前苏联和美国海军进驻北印度洋。英国政府为了不完全丧失在印度洋的影响力，就将查戈斯群岛分离作为毛里求斯独立的政治条件，此后又将群岛的主岛迪戈加西亚岛租借给美国，用以建设美军印度洋基地。查戈斯群岛“原住民”，也即书中所指的伊鲁瓦人的悲惨命运，就在英美等大国的操纵之下彻底改写。
      
       《忧伤的群岛》是国内首部介绍查戈斯人不屈抗争的著作，让印度洋地区研究者在冰冷的地缘政治背后看见了鲜活的人物，使得那些在豪华办公室的秘密决策、钢铁洪流般的战争画面与小人物悲剧命运之间的联系更加具象化。阅读本书给我带来极大震动，我非常热切地想把这本著作推荐给朋友们。
      
       《忧伤的群岛》全书分为三个篇章，主线简单明快，分别是“流亡”“战斗与斗争”和“返岛权”，故事冲击力十足，以一种文学化的方式实景式地展现了查戈斯群岛原住民的抗争史。故事源于1961年英美两国政府签署的“秘密”协议，他们将在印度洋查戈斯群岛建立一个“战略支撑点”，并且“这片土地必须被彻底清扫干净”。于是，英国政府以查戈斯群岛分离作为条件同意了毛里求斯独立，而查戈斯群岛的原住民则被“装上”运送鸟粪的船驱逐出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家园”成为了美军的大型军事基地，航母、战机、导弹从这里出发，给中东人民带来了更多灾难，而当人们议论这些重大国际事件时，却没有意识到查戈斯人内心的“忧伤”。查戈斯人成了“失根者”，流散在毛里求斯和塞舌尔等地。书中完整描述了三代查戈斯人通过绝食抗议、诉诸国际法和依靠国际舆论同情等不同方式进行的“战斗与斗争”。然而，由于美军迪戈加西亚军事基地的战略重要性，查戈斯人通过30年的斗争也仅仅获得了不稳定的岛屿“访问权”。
      
       不仅如此，《忧伤的群岛》的人物也极具感染力。人物是故事的主角，只有人物才能展现丰富的思想，也才能让读者产生遥远的共情。三代查戈斯人里涌现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人物，正是他们不畏强权，顽强斗争，才能获得“可怜”的访问权。艾维和她的丈夫让·罗伊是初代失根者，他们被装进“诺达威尔”号扔到了毛里求斯的一处“活人墓地”。她们打着横幅，高喊着“还我迪岛”的口号，在毛里求斯路易港街头或是静坐绝食，或是游行示威。索朗日，艾维的女儿，从九岁时就被赶出“家园”，作为二代失根者，她尝试着逃避查戈斯人的身份，但终其一生都在为重返迪岛而斗争，我们从她身上可以看到期望、失望、忧伤、愤怒等不同的情绪表达。她给儿子取名“迪戈”，与她们的岛同名。在英国接受良好教育的迪戈却极为“叛逆”，他认为查戈斯群岛以及查戈斯人与他毫无关系，而他应该醉心于在现代化的英国打拼事业。然而，现实的打击及母亲的去世终于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是英国人，而是毛里求斯人，是查戈斯人。最终，他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勇敢地接过了斗争的旗帜。
      
       语言是故事的肌肤，给读者以亲切之感，但本书的语言不止于此，它更能穿透读者内心，让人产生遥远的共鸣。语言的穿透力首先得益于作者的行文方式，更是得益于译者对中文与法文的造诣。作者在全书的开篇部分采取了夹叙夹议的方式，许多观点力透纸背。如他对于民族的论述：一个民族是什么？是世世代代传承的共同记忆；一个民族的家园是什么？是记忆，是世上最美的地方。查戈斯人的忧伤无处不在，但应如何描述“忧伤”？作者写道：“这是一种无可名状且挥之不去的阴霾，是一种感觉，一种失去了曾经所拥有的或者被许诺会拥有的东西的感觉。”而且忧伤是“全部的全部、一切的一切”。本书最后一句，“一团薄薄的轻雾正笼罩着椰子林和一片又一片岛屿”，查戈斯人看见了他们的“故乡”，但故乡又笼罩在一团薄雾之中——既给人以希望，又暗示道路的漫长。
      
       最后不得不提《忧伤的群岛》的政治洞察力。本书选取了一个非常弱小的国家——毛里求斯、一个非常弱小的群体——查戈斯人作为叙述对象，而他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英国和美国。正是因其以弱抗强、以小搏大，才给人以震撼。当我们看向印度洋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在讨论目前处在印度洋的海权强国，却忽视了那些周边小国和族群，但他们才是那里的主人。当然，作者采取这样一种视角，也得益于他曾在毛里求斯身居要职，能够非常充分地了解国际政治的诡谲和查戈斯人的诉求。全书有多处描写英美两国是如何签订秘密协定、毛里求斯如何在国际社会申诉主权、美军现代化武器如何从迪戈加西亚岛出发搅动国际风云，这使本书充满了“国际政治的悲剧”，深刻揭示了英美从本国利益出发谋取世界霸权的伪善本质。由此，本书也有助于读者思考印度洋治理秩序的变迁。查戈斯群岛是历史殖民秩序的缩影，又是英美大国霸权主义制造的悲剧。只有抛弃罪恶的殖民思维和冷战思维，真正将人类结为一个命运共同体，印度洋治理秩序甚而全球治理秩序，才能真正地达到善治。
      
       今天，世界反殖民化进程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也不是国际政治研究议程的热点，但是我们依然要关注那些曾被压迫的国家和民族，他们同样享有平等发展的天然权利，他们同样期待走向现代化的发展道路，他们同样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当然成员。人类文明进步的应有之义就是当我们反思历史的时候，能够正视过去、纠正错误，但仅就这一点而言，我们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