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逸澄
如果说蒂勒曼与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在上海的首场音乐会更像一个端正的亮相,那么2日第二场则是真正的音乐饕餮,糅合了浪漫主义的丰碑性与庆典的通俗快乐。作为当今世界首屈一指的德奥音乐诠释大师,蒂勒曼用他大半个艺术生涯认真回答了“我们为什么仍然需要瓦格纳”。这一夜的两个小时,他成功地让观众感受到在琐碎堆砌成山的日常中,为何我们仍需要浪漫主义。
相比前一天酣畅爽快的爬山之旅,蒂勒曼带来的是热情但不失高贵的19世纪庆典之声。韦伯《欢庆序曲》作为开场却已全员状态在线,木管弱奏与弦乐的呼应十足的舞蹈弹性,哪怕拨弦和声填充都充满表情。再现部明显比其起初的面貌更具活力,收尾却仍古典优雅。《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舞蹈之歌”,一提首席厥功至伟,他抛弃了一些版本会采用的迷狂的酒神性格,保持了高贵的品质。《玫瑰骑士》组曲里那些水亮软滑的圆舞曲有了令人目眩的音色变化,其呼吸起落蕴含神奇的空隙,如坐上秋千,叫人心驰荡漾。
百年老团细腻的音色处理为那些凡人的情欲添上一份隽永。施特劳斯笔下缱绻的欢爱场景,小提琴、竖琴和钢片琴总给乐队抒情咏唱的尾巴缀上不协和的装饰,像使坏的精灵在爱侣头上撒下亮片;维纳斯堡的小提琴,其大篇幅高音颤音在保持惊异齐整性的同时做到了浓郁的表情变化,中提琴每次进入的音头都极为动人;当查拉图斯特拉论到“关于喜悦与激情”,弦乐和竖琴像香槟一般喷涌;而前一晚,阿尔卑斯山上瀑布的氤氲水汽,长满鲜花的草甸、直呼人脸上的风雨雷暴,也已见证了德累斯顿乐团惊人的表现力。
几乎每一位伟大的晚期浪漫作曲家,都热爱这尘世却始终寻求精神上的超越,而日出是这种超越的巧妙显化。浪漫主义三段最经典的“德味”日出场景里,理查·施特劳斯一口气占了俩(还有一个是布伦希尔德在山洞里被吻醒)。《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头小号的层层推动的节奏偏于宽广,甚至包孕一份深情,似被指挥有意牵引克制,在由弱转强的一刹那马力全开,铺满天地。这种刺激的“拉杆起飞”作为局部结构撑起整首音诗强弱交替的接口,蒂勒曼的弱奏处理再次令人赞叹——管乐的低音区闪着幽暗光泽,足够轻,每一句都蕴含表情。如果说略有遗憾的话,大段弱奏中星火燎原般的咳嗽,以及离结束差两个拨弦的间隙精准响起的手机闹铃,或许算是这个曲目的现场特供版了。
对于音乐会另两支圣咏旋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信经旋律和《唐豪瑟》朝圣者的合唱主题,蒂勒曼则以克制的柔情,把铜管和弦乐笼罩在慈悲的光晕里。《唐豪瑟》合唱主题再现的那一刻甚至是温柔的,乐队的大渐强找不到任何棱角,缓缓释放漫张筑成高潮,这很不同于查拉图斯特拉的凌厉与警醒,又和唐豪瑟找回本心的曲折过程相契合。
感谢蒂勒曼和德累斯顿,让瑰丽的凡间尘世与深邃的精神世界在这舞台上共同闪耀。我想这就是为何晚期浪漫派大师——瓦格纳、施特劳斯,以及(蒂勒曼同样擅长但此次没有演的)布鲁克纳——的音乐永远动人的原因。尽管谱曲者对“拯救”或“自我”这样的命题理解不同,却都用各自的方式通过艺术展现出有限之躯竭力接近“无限”的努力。这份可敬的勇气与冲动能够跨越时间直击人心,它曾将贝多芬从想要结束生命的泥淖中拔起并高举,也能帮助你我抵御日常的轻佻与麻木。
(作者为上海音乐学院音乐艺术研究院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