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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0 第27,651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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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笔会

秧马歌

       舒飞廉
      
       小满收麦,遇雨,可能二十四节气诸大神们,也被今年的闰二月弄糊涂了。昨晚开车回村,乌云四合,雨滴打窗,一路上都看到开着收割机在大田里抢收新麦的乡民。现在麦秸秆返田,麦粒装袋,湿一点,去收购站用烘干机烘烘,估计也没事,穿雨衣雨靴坐驾驶室,也淋不到雨。有了机器的协作,我估计这雨天收麦,虽然不如晴天里,南风嫩、阳光照、布谷劝、野兔跳那般爽快“了撇”,但要“行蛮”,也不是行不通。雨越下越大,一夜未停,清晨起来读书,密雨犹自在敲击三楼阳台上的白洋铁雨阳篷。今日翻到的是王水照先生选注的《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诗选”部分的《秧马歌》。这个选本有精良的定篇,精确的注音、释字、释典与讲解,还有仔细挑选的“评笺”部分的材料汇编,好像是与先贤们一起座谈,在来龙去脉、前后照应里往下读,特别的津津有味。
      
       以水照老师的出注,《秧马歌》写在绍圣元年(1094年),其时东坡五十九岁,再次贬谪南方,目的地是英州、惠州。中途经过江西吉安,他的老师欧阳修的家乡庐陵,当地已致仕的官员曾安止在修一本名叫《禾谱》的农书,东坡翻看,发现缺失一种农器:“以榆枣为腹,欲其滑;以楸桐为背,欲其轻;腹如小舟,昂其首尾;背如覆瓦,以便两髀雀跃于泥中;系束藁其首以缚秧。日行千畦,较之伛偻而作者,劳佚相绝矣。《史记》‘禹乘四载’‘泥行乘橇’。解者曰‘橇形如箕,擿行泥上’,岂秧马之类乎?”他写下这一段文字来推荐“秧马”入谱,已经是赞不绝口,绘声绘色,犹不称意,还特别写诗:
      
       春云濛濛雨凄凄,春秧欲老翠剡齐。
      
       嗟我妇子行水泥,朝分一垅暮千畦。
      
       腰如箜篌首啄鸡,筋烦骨殆声酸嘶。
      
       我有桐马手自提,头尻轩昂腹胁低。
      
       背如覆瓦去角圭,以我两足为四蹄。
      
       耸踊滑汰如凫鹥,纤纤束藁亦可赍。
      
       何用繁缨与月题,朅从畦东走畦西。
      
       山城欲闭闻鼓鼙,忽作的卢跃檀溪。
      
       归来挂壁从高栖,了无刍秣饥不啼。
      
       少壮骑汝逮老黧,何曾蹶轶防颠隮。
      
       锦鞯公子朝金闺,笑我一生蹋牛犁,
      
       不知自有木駃騠。
      
       真是喜气洋洋,洋洋洒洒,逸兴遄飞,跃然纸上!献了谱,写了诗,还没完,他老先生到惠州,又写了《题秧马歌后》一文,说他将诗抄给惠州博罗县令林抃,在惠州的稻田里制作试用秧马,又想起自己在阳羡有稻田,便找前来探访他的衢州进士梁琯,“乃得指示口授其详,归见张秉道可备言范式尺寸及乘驭之状,仍制一枚,传之吴人,因以教阳羡儿子尤幸也。”好家伙,这一下,大禹传下来的法宝,被东坡由庐陵传到了惠州,又由惠州传到了江浙,他是恨不得天下每一个种水田的人,都骑着秧马去插秧,“朅从畦东走畦西”,“耸踊滑汰如凫鹥”,乘风破浪,不亦快哉!
      
       写写农事,官员以示亲民,隐士以示隐逸,城里人以示农家乐,住民宿吃农家菜,正常的,但像东坡这样的真爱粉,真下乡,真关切,真批评,却是少的,而且我还觉得,东坡是真正种过田,干过农活的。以上诗文中发现称手的农具的狂喜,只有体验过艰苦的田间劳作的人,才可体会到,情不自禁地迸发出来。磨得飞快的镰刀,不轻也不重的锄头,弹性刚刚好的扁担,推起来就走的“鸡公车”,勤勉而听话的牛,这些都是农人们的恩物,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会有愉快的身体感的。苏轼童年的家在四川眉县纱縠行,县城中的小康之家,可能有临街的店铺,城垣之外也有田地,情形应与生长在江苏高邮竺家巷的汪曾祺,湖北黄梅县城小南门的废名,是差不多的,他们都有在临街老屋的后院里嬉戏、在城外田野上漫游的动人记忆。小苏轼与小苏辙在一块儿学写诗文、学作范滂之余,有无向长工中的老把式“问稼”的经历,我在王水照、崔铭两位老师作的《苏轼传》(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中,没有查到记载。
      
       但苏轼四十五岁(元丰三年,1080年)贬来黄州后,是种过地的。他向太守请借了一块废弃营地,在郡城东门外的低坡上,有五十余亩,自元丰四年二月开始,领着全家人开荒耕作。他全家男女老少,大概是二十余口,人数不算少,十来个劳力总有,何况还有朋友们来“精准扶贫”。他写《东坡八首》,仔细描述他如何经营垦荒、种稻、种麦等农业,以我这个过来人的眼光来审视,他是真的下大田,下大力,出大汗,耐大劳,并不是一味在田埂上穿靴戴帽、拄杖安步,来回寻诗觅愁。读《二红饭》文,可以感受到他与家人一起,分享自己亲手种出的粮食的欢喜。这一年他在东坡收获了二十多石大麦,初衷可能不是吃,而是学陶渊明种秫酿酒。耕作的辛劳,有时候是会超过人类身体的耐受能力的,需要特别的勤勉与忍耐,过了这一关,才能够做回农民。我觉得东坡是有“做回农民”的夙愿的,他开荒东坡,并非是表演给神宗和京城达官观看以乞怜的“行为艺术”,可能就是他理想的实践。在来黄州之前,他在徐州做地方官,求雨谢雨的路上,曾写过五首《浣溪沙》,这恐怕是一组写村社生活最朴素最有情味的宋词,“照日深红暖见鱼”“旋抹红妆看使君”“麻叶层层荣叶光”“簌簌衣巾落枣花”皆如是,我特别喜欢第五首: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乡村四月的风光,唤醒了使君大人“耦耕身”的基因与本能。“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特别好。后来他在《题渊明诗》文里头表扬陶渊明:“陶靖节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非古人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的确,只有在田野中的人,以农夫的身份,才能体会到南风吹来,刚刚起身的禾苗在光风中招展的喜悦,它是朝向丰收的、新年的、小康的,朝向一家人的饥饿与温饱,又是细微的、身体的、有神的、美学的,这些诗句里,有乡村生活的“夜气”“灵光”与“灵晕”。
      
       古典时代的大诗人文章家,真正种过田的也不多,李白杜甫估计没有,王维、孟浩然也够呛,能握锄持镰、挽起裤腿与稻黍稷麦菽周旋既久,我能想到的,也就是渊明与东坡了。现代作家里,写乡土题材的,周氏兄弟,鲁迅可能下乡收过租,周作人是在1919年新村运动兴起的时候,特别去日本宫崎县学过一个月的农,回来后写成《访日本新村记》,说:“种下许多甘薯,在草地上同吃了麦饭,回到寓所,虽然很困倦,但精神却极愉快,觉得三十余年来未曾经过充实的生活。”只是回到北京后,他又躲回自己的书斋了。沈从文、废名不论,许地山可能也只是在后院里栽过一点花生。赵树理、孙犁、周立波、柳青是当行本色,是在庄稼地里摸爬长大的。金庸抗战胜利后,曾在湘西泸溪县的农场里工作过一两年,作为管理人员,可能也下过田吧。大少爷出身,确凿地自愿下田的,是汪曾祺,他1958年去张家口的农科所工作,四年下来,不仅拿下所有的农活,还成为一名打农药的高手,西南联大没有好好毕个业,农科院的绩点却是满分。他割谷打药时,是兴高采烈的,这个大概也是了却掉小时候,他跟随了不起的父亲“王淡人”,在高邮乡下漫游时的乐耕慕农的心愿,所以他的《羊舍的夜晚》《看水》《王全》《塞下人物记》《黄油烙饼》《葡萄月令》等小说与散文,是有农民的汗水味儿与作物的芬芳气息的,与“良苗亦怀新”“日暖桑麻光似泼”等诗一样,非耦耕植杖,而且是发自内心喜欢者,“不能道此语”。
      
       回到东坡的秧马。他说大禹“泥行乘橇”,这个可以说明大禹在下雨天出门治水,可能是乘坐着一种像雪橇一样的载具,也许可推测为后来秧马的原型,他自己第一次看到秧马的“范式”,还是在黄州时期,“昔游武昌,见农夫皆骑秧马”。武昌者何?武(汉)鄂(州)黄(州)黄(石)是也。也就是说,以苏轼早年凤翔、密州、杭州、徐州的田野调查,在当日大宋全国范围内,秧马首先出现在武鄂黄黄一带,这可能与其时占城稻传入江淮,分早、晚两季,移秧插栽有关?我能够补充的材料是,在我小时候,在我们老家湖北孝感一带,秧马的确是常见的农器,我们家就有两个,农忙时“我有桐马手自提”,的确是称手好用的双抢大杀器。
      
       父母带领我们兄妹四个小的,排成一排,“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还蛮有一点生产竞赛的味道,谁插慢了,就会被“笼”在里面退不出来。我们觉得“筋烦骨殆”,父母即会用“克马(青蛙)无颈、细伢无腰”来开解我们。我们并不需要使用秧马插秧,它会影响到插秧时那种“手把青秧插满田”的效率与韵律。但是爷爷在秧底田里扯秧,是需要秧马的,他穿着高筒胶鞋骑坐在秧马上,由秧马的肚子里扯出“束藁”(稻草),将扯起来的“翠剡”秧苗缠绕成“秧头”,层层摆放到身边的箢箕里,蚂蟥在春水里钻来拱去,蚱蜢在他身边跳来扑去,等两只箢箕都满了,他就将青秧晃悠悠挑到大田田埂上,稳稳地将秧头均匀地抛到我们身后,等候我们一一分解栽插。这个美妙的“木駃騠”,更多的时候是被“老黧”们使用,以缓解他们的“老腰”的。所以我想与写过《石钟山记》的东坡讨论的是:秧马可能是扯秧的神器,插秧的时候,其实是不太会上阵的。
      
       对,双抢结束,也不一定是“归来挂壁从高栖”,秧马是多么有意思的玩具啊!因为“昂其首尾”“背如覆瓦”,又由特别结实的榆枣木制成,我们是可以将之作为木马(摇摇马)来使用的。在门前与稻场上骑秧马玩耍,与当下孩子们在超市门口投币骑摇摇车并无不同,摇摇车有播放器,我们也可以自己唱一点“鸦鹊挑水桥上过”之类的儿歌助兴。我读到李白的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脑补的“竹马”就是“秧马”,这个马,也不是高头大马,小时候没看过马啊,我们想到的是“克马”(青蛙),其实秧马的样子,更像虎斑青蛙嘛。至于“床”,我现在明白了,可能是竹床,我们的确是常常在竹床旁边骑秧马的,用得久的竹床与秧马一样,它们的表皮都是绀红色,是被岁月与汗液交替浸咬出来的。
      
       雨天闲话。话说回来,竹床也好,秧马也好,现在都不太用得上了。替补掉竹床的是空调,替补掉秧马的是插秧拖拉机。要是苏轼再来我们武鄂黄黄,来到我们农四村,看到保志堂哥开着他朋克风的插秧拖拉机(其实东坡的“奇器以奇语写之,笔笔欲活”的《秧马歌》也蛮朋克的),一个人,三五天即将我们全村的稻田“轮把青秧插满田”,如此“了撇”“撇脱”(我觉得“撇”字可能是“瞥”,一转眼,由佛语中来),他老人家一定是又惊讶,又高兴,会写文写诗,再作一首《铁马歌》吗?高兴之余,也会有一点惆怅吧!他讲胸有成竹,了然于口,了然于手,写文如此,插秧又何尝不是如此。心口手的配合,带来了创作中的喜悦,“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现在,乡下有“铁马”,城里有“ChatGPT”,“手”已经冇得么事用了。
      
       2023,05,24,孝感市农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