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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20 第27,480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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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笔会

队伍上的伙食

       裘山山
      
       我很少写到吃,盖因为不善厨艺。我曾深刻反省,老妈的厨艺超级棒,我为此写了一篇《厨房超人》赞美她。老姐也不错,基本继承了老妈的优良传统。我是怎么回事呢?某一天忽然想,是不是因为我长期当兵的缘故?长期吃队伍上的伙食,导致第一,对伙食不挑剔,第二,感觉没必要学,专业的事有专业人士做。所以有了不挑剔的嘴巴和容易满足的胃。每次下部队,部队领导在饭桌上客气说,我们伙食一般,你将就了。我总是大嗨嗨地说,没关系,当兵的嘛。言下之意,我是很好对付的。
      
       其实部队领导也就是客气一下,那些摆上来的菜一点儿不亚于饭馆里的。现在部队炊事员要考个烹饪师什么的,轻而易举。不止是机关,就是基层连队也一样。记得十几年前我跟工作组在西藏走边关,突袭一个连队午餐,真是很好,四菜一汤,色香味,加上营养,俱全。现在就更好了,已经是六菜一汤了。老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那么战士是钢的话,伙食必须是金刚了。
      
       当然,以前不行的。至少我当兵的时候不行。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是大锅菜,每人拿着碗排队打菜,一人一勺,一荤一素。所谓荤,就是有点儿肥肉的白影子。偶尔菜炒多了,一人一勺还有剩,炊事员就拿着大勺敲着菜盆喊,加菜了加菜了!男兵们纷纷起身踢倒凳子一窝蜂奔向窗口,女兵们纹丝不动,只用余光扫一眼。女兵们哪敢添菜,连添饭都要三思而行,因为站起来添饭很显眼,男兵们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下次开寝室卧谈会时就会说,某某好能吃哦,还添饭!这对女兵来说,相当于说自己是饭桶。
      
       我有时一碗饭也不够,毕竟十八九岁的年纪,为了吃饱又不添饭,就在舀第一碗饭时,悄悄按压一下,多加一勺。有一回过八一节,连队包包子,肉馅儿的。炊事班长表态说今天包子管够,随便拿。一时间所有人都成了饿虎扑向大箩筐。我也左右开弓拿了四个。吃完回到寝室,发现寝室还有一盆,又吃了俩,创下了一顿六个包子的光辉纪录。后来,此生,再也没有超越过,一直保持着这个最高纪录。年轻就是好。
      
       当兵三年,记忆中连队伙食的高光时刻,就是过年了。我在给爹妈的信里作过汇报:“春节过得很愉快。年三十下午会餐,十二个菜,都挺高级的。初一一大早吃汤圆,初三又吃了饺子。”这么不好吃的人,将此一一记录,可见心满意足。可惜“挺高级”的十二个菜没留下菜名。
      
       过年之外,就是吃饱为主了。因为我们是话务员,要值夜班,故还有夜宵。所谓夜宵,就是白水煮面条加几片莲花白和几颗葱花,很寡淡,没有肉臊子也没有鸡蛋——鸡蛋面是病号饭,生病才能吃。连队伙食的一大特点,就是一种菜要吃很久,因为一买就是一卡车,甚至几卡车。所以留在我记忆里的夜班面条,其伴侣一直是莲花白,没换过别的。
      
       即使如此,每每吃饭哨音响起,大家还是跑得飞快,站在食堂门口唱歌的时候,也是越唱越快,完全不顾节奏。比如“日落西山红霞飞”,唱到“米嗖辣米嗖,啦嗖迷倒瑞”时舌头都转不过来了,旋律直接被口水淹没,泣不成声。
      
       连队吃饭前要唱歌,这个光荣传统不知始于何时。带队的总是很体贴,尽量找短一些的歌,比如《团结就是力量》《下定决心》之类。如果确实比较长,就先说,只唱第一段。
      
       有位老友写了篇回忆部队生活的随笔,很生动,其中一个故事我至今难忘:他刚当兵时,连队天天吃大白菜,大白菜整整齐齐贴墙码着,顶到天花板。一颗颗严丝合缝,跟砌砖一样。他眼巴巴地问炊事班长,咱们什么时候吃点儿别的菜呀?班长说,吃完这些白菜再说。于是他每天进食堂,都先去看那堵菜墙,眼见着那墙一点点矮下去了,被士兵们消灭了。终于有一天,只剩墙基了,而且是半拉墙基。他高兴坏了,第二天唱“米嗖辣米嗖”的时候格外响亮。哪知走进食堂,眼前不由得一黑——不知何时,也许是半夜三更,大白菜又垒到天花板了,依然严丝合缝,跟砌砖一样,完全符合直线加方块的内务风格。他说,那是我长到18岁时,第一次体验到什么是绝望。
      
       虽然那时候连队伙食比较单一,但有一大优点,就是实在。不管好坏,管够。大锅大盆子大铲子——印象中,我们连队大铁锅跟饭桌那么大,炒菜铲子像铁锹。那锅盖是实木做的,死沉死沉,我要拿起来,必须两只手一起用力,再用肚皮顶着。轮到我去炊事班帮厨时,只一天就被请回了。
      
       早些年,很多新兵对部队上吃饭可以管够感到震惊。有个将军告诉我,当年他从乡下入伍来到部队,发现部队无论是米饭还是馒头,都是随便吃的,忍不住热泪盈眶: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每顿可以吃够。由此也对爹产生了一腔怨恨——他爹是个大干部,明知他在乡下一直吃不饱,为何不早些把他送来当兵?
      
       为吃饱饭当兵,是早些年很多老兵的真实愿望。但是随着生活越来越好,这样的愿望不复存在了,有些家里条件好的兵,还会嫌连队伙食不好。也是这个将军告诉我的,他当政委时下连队检查工作。连队干部汇报说,最近连里有些战士挑剔伙食,经常不去食堂吃饭,去军人服务社买方便面火腿肠吃。他没说话,进了炊事班,拿起盐罐子舀了几大勺盐放到正在烧的汤里。中午他进食堂和大家一起吃饭。一喝到汤,兵们都被咸到发苦的汤给惊住了。他站起来说,知道这汤为什么那么咸吗?因为那里全是你们父母的汗水。你们的父母生怕你们吃苦,给你们寄钱,可你们好意思这样喝掉父母的汗水吗?
      
       至此,连队的这个风气被扭转过来。
      
       说到汗水,我必须再讲另一个故事。一个工作组到边防连队检查工作,这个连队因交通不便,只能自己养猪自己种菜。一桌丰盛的菜肴摆上桌后,炊事班班长用标准手势指着一桌菜说,首长,这是我们全连官兵的汗水,请吃吧。工作组的同志们一时间面面相觑,难以下筷。呵呵。连队的兵们就是这么朴实可爱。
      
       我的一位老领导,是个敦厚人。他下部队去蹲点,在某边防团。团里的几个头头很紧张,虽然以前也来过大领导,但来一下就走了,这次大领导是要住一周,他们生怕条件差、招待不好,先给机关打电话,找熟悉的人问,这位领导喜欢吃什么,他们好安排伙食。机关的人说,首长是河南人,喜欢吃面条。这好办,他们马上找了个善做面食的炊事员。第一天,一碗正宗的手擀面端上来了。首长连连夸赞,这面好,这面地道。第二天,从早到晚,炸酱面、番茄鸡蛋面、牛肉面分别占据了三餐。第三天,一碗刀削面再端上来时,首长终于面露难色,支吾了一阵说:这个,这个,我也可以吃点儿别的。
      
       这真不是我编的,老领导亲口说的,一想到现场的状态,我很不厚道地哈哈大笑。朴实的边疆官兵们。
      
       一般来说,我下部队很少去连里吃饭,毕竟不方便,也给人家添麻烦。我就在机关食堂吃,或者就和几个团领导一起吃。一边吃饭,还能一边听他们聊聊,补充采访。有一回在一个西藏边防团吃饭。坐下后,团长看了一圈儿饭桌问,哎,我那个菜呢?炊事员连忙说,哦忘了忘了。马上拿来。我心想,团长还搞特殊啊?而且还这么公开?过了一会儿,菜上来了,是一个白色碟子,里面是切好的蒜片,淋了酱油。他笑眯眯地跟我说,我真是离不开这个,没它吃不下饭。说完还跟我客气了一下:你来不来点儿?女同志不喜欢吧?其实我是能吃生蒜的,对他的特殊爱好一点儿不惊讶,只是出门在外,还要和人谈话,绝不敢碰。
      
       但那碟蒜,让我过目不忘。因为它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也是采访时听一个老十八军首长说的。当年他们进藏的时候,根本吃不到蔬菜,更不要说下酒菜了。有一回搞到一瓶酒,几个人凑在一起喝,怎么也找不到下酒菜,连花生米、黄豆都没有。干喝酒感觉不对劲儿,喝酒也是需要仪式的。于是他们想出个法子,捡了一盘鹅卵石,洗干净,撒了些盐,冒充花生米。每人喝酒之前,拿筷子夹一颗石头舔一下,再喝。这下找到感觉了,喝得兴高采烈,非常尽兴。
      
       还有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首长,一辈子戎马生涯。因为生得高大威猛,自然好胃口。但战争中吃不到个啥,有一回好不容易搞到一个肘子,炖得又软又烂,什么调料都不用他就一口气干掉了,留下了非常美好的记忆。后来嘛,日子越过越好,吃得也越来越讲究,就是肘子也有各种做法。老首长依然很怀念那个白水炖肘子,可是无论是家里还是机关食堂,都不会让他吃那样的肘子了。有一次,身为大领导的他,代表上级去一个单位宣读命令。他到那个单位后先奔食堂,直截了当跟炊事班说,去买个肘子炖上。人家请示怎么做?他说就白水炖。然后他回到会议室召集会议,宣读命令,是一份表彰这个单位的嘉奖命令。单位当然要搞庆功宴,中午就在食堂里摆了一桌子菜,鸡鸭鱼肉还有海鲜。老首长举起酒杯,说了些祝贺的话以及勉励的话,就放下酒杯悄悄去了炊事班。那白白的肘子已经炖趴了,一大碗,撒了些葱花,配了一碟酱油,放在一张木凳上。老首长就坐在小凳子上,一言不发埋头开吃,一口气干掉。
      
       故事是一位当时在场的人讲给我听的,但我总觉得我也亲眼看到了,我还觉得他吃的时候一定想到了当年,想到了战场。他一定吃得非常有滋味,非常过瘾。这位老首长高寿一百〇一岁,我觉得肘子功不可没。
      
       经常下部队,吃队伍上的伙食,还是有几餐很难忘的。
      
       一次是在西藏。我在一家陆军医院采访,正赶上老兵退伍,在食堂开欢送会。食堂很简陋,水泥地,十几张木桌,每个桌子配四条长木凳。重点在于,当时是12月。当菜一样样端上来摆到桌上,院领导的话还没讲完,就已经冰凉了,因为我看到每盘菜上面,浮着一层白乎乎的薄冰。而香肠火腿上面,则凝固着白色猪油。
      
       这就是西藏的冬天。
      
       在我感到惊诧时,官兵们却视若无睹,他们的全部心情都在离别上。每一个上去讲话的人,都是哭着下来的,每一个敬酒碰杯的人,都含着眼泪,甚至抱头大哭。那天我就简单吃了一点儿最后上来的面条。但桌上那些如浮雕般结冰的菜,永难忘记。
      
       另一次是在北川。汶川大地震后,我和同事去北川采访。一路上以干粮为主。矿泉水加干粮。进到北川后,我在一个指挥部的帐篷里见到了老朋友,某分区参谋长,他地震当夜就进北川了。我见到他,还顾不上寒暄,就被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吸住了眼球,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唤。他明察秋毫:没吃饭吧?来来,吃碗面条。
      
       那面条一看就是在锅里煮了不少时间了,已看不到条状,其中隐约能见到粉红色,应该是午餐肉,还有些黄绿色的,大概是菜叶子,总之是一锅海枯石烂的面条。我舀了一碗,不由分说送下肚,真觉得太好吃了,是世上最好吃的面条。
      
       我原先一直以为,伙食这个词是部队特有的,后来一查才发现并不是,所有集体办的饭食都叫伙食,就是很多人在一起吃饭的意思。
      
       伙这个字,人和火在一起,最初的意思就是做饭吧?后来和夥字通用了,有了很多人吃饭的意思。
      
       但为什么我会觉得,只有队伍上的伙食,才是正经八百的伙食呢?是不是因为,吃队伍上伙食的人,都穿着绿色的军装?
      
       一定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