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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8 第27,427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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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笔会

赏古镜时的怪念头

       李荣
      
       我对于古代镜子的知识,并不充足,最多是曾经读过沈从文先生晚年在历史博物馆做“专职讲解员”的时候写出的有关古镜的几篇文章和一册小书。前一阵子,上海一家博物馆搞了个古镜展。我因为知识不多,所以兴趣也谈不上特别浓厚,只是由于职业上的关系,开幕的时候去现场看了一个大概。
      
       一个大展厅,几个段落,从先秦到汉唐,从宋元到明清,一个大圈看下来,猛地脑子里有个奇怪的念头,或者说是疑问:为什么所有的古镜,都是“背对着我们”而展出的呢?镜子,即所谓鉴也,顾名思义,当然是用来照东西的。那么,镜子的正面,当然应该是镜面。镜面的背面,那是起辅助和装饰作用的,有花纹,也有小把手,或者穿细绳用的“穿鼻”,不同的镜子,有不同的花样。无论如何,镜子作为照东西用的器具,它的主体总应该是那个正对着它要照的东西的镜面吧。而展厅里的古镜,基本上都是“倒扣”着摆放,让人欣赏的只是它们的背面。这未必说得上是本末倒置或者主次不分,但至少我的一份好奇心却是满足不了,古镜的镜面是个什么样,古镜照人是个什么体验,这些都不大明白。本来以为这只是自己特别的怪想法。但在看展览的过程中,我也注意到一些观展者弯下身子,想从底下或者侧面抬头斜看一眼倒扣在“座子”上的镜子正面,因为倒扣得实在太紧实,根本办不到——对于古镜的镜面感兴趣的,或者也并不止我一个人吧。
      
       博物馆方面把这些古镜的收藏者也请过来了,他同时也是古镜领域的研究专家,开幕式结束后,他结合展品,向观展者详细地做了解说。我跟在后面,认真地听了。专家把历代古镜的花纹图式、铭文以及铸造、镂刻、镶嵌的工艺特征都一一点明,备极详明,实在是让人们感受到了,先秦以及汉镜有古朴简洁之美,唐宋之后,工艺上“东西越堆越多”,却也不乏繁复雍容的华贵之美。不过,所有解说,基本都是集中在镜背,似乎自来古镜并不是用来照东西的,而是翻过来让人只作工艺品来欣赏的。我也不大好意思把自己的“怪问题”问出口,只是自己在头脑里想了一下:如果把这些古镜都整个地翻个面,正面对人地展出,大约几千年来历代的古镜,也就“千镜一面”,差别不大了。
      
       整个展厅里介绍古镜镜面的地方,几乎没有。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从文先生的相关文章和小册,也同样几乎都在说镜背。有关镜面的文字,有,但不多。比如,在《唐宋铜镜》这一小册里,题记中有这么一段:“镜子埋藏在地下经过二千二三百年,出土后还多保存得十分完整,镜面黑光如漆,可以照人。照西汉《淮南子》一书所说,是用‘玄锡’作反光涂料,再用细毛呢摩擦的结果。后来磨镜药粉是用水银作成的。经近人研究,‘玄锡’就指水银。由此可以知道,我国战国时期冶金工人就已经掌握了烧炼水银的技术。……当时特种加工镜子,还有涂朱绘彩的,有用金银错的,有加玉背并镶嵌彩色玻璃的,共同反映了这个伟大历史时期金属工艺所达到的高度水平。”由这里可以知道,古镜镜面在材质上还要加涂反光涂料,并且定期需要用毛呢擦亮。不妨设想,古代当时,是有一个擦镜工人的职业的。镜面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时间一长,就容易氧化,影响反光效果,擦一擦就可以改善。此外,镜面要保持光可鉴人,还必须平整。但使用的时间长了,镜面难免凹凸不平,这就没有让专门的擦镜工擦亮那么容易了。从文先生对于镜面的工艺和保养,说了短短的几句话,很快便又注意到“涂朱绘彩”“金银错”和“加玉背”,说到镜子的背面去了。
      
       那次展览,取名曰“鉴于止水”,也即是一部中国古镜史“说起头”的地方,而随布展而铺陈开来的说明文字的最后一句,记得是:随西洋玻璃镜的普及,铜镜等古镜也便逐渐退出了人们的日常使用。后来把这“一头一尾”串联起来想一想,觉得实在有意思。“鉴于止水”这个头,可说是“起了一个好头”,因为这从“止水”中得到的启发,把握住了镜子制造的根本。止水的特点,一是平静的水面而来的平整;二是水质的通透而无染;三是水底物质对于光线的反光效果。有了这三点,好的镜子的要素也就有了。这与后来的“西洋玻璃镜”何其相似。可惜,一部中国古镜史,在“起了一个好头”之后,没有在镜面上继续“想下去、做下去”,而是把镜子“翻了个面”,在镜背上“堆”了那么多富丽而可贵的东西。记得钱锺书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曰“模糊的铜镜”,亦即铜镜照人,模糊是常态。难怪,一位对古镜也算有所研究的好友,坚决相信古镜是墓葬里冥界用的“明器”,是随葬在死者身上或身边,让其用来防身避邪的。他说,活人在日常生活中,谁会用这样模糊的镜子来照自己的尊容呢?用一盆清水也比这个清晰多了。他的话,说得实在有点绝对,难以完全说服我,“明器”之用只可能是古镜种种使用中的一种吧,却不会是全部。但他那话,也有他的道理。
      
       我儿子在大学是学物理的。我看展览后回家,就把自己在展览说明最后一句话那里感觉到的遗憾,告诉了他。他的想法比我的平和,而且中肯。他说科技的发展与突破,有“时不时、遇不遇、幸不幸”的种种际遇和因素,错综复杂,难用简单的话说清楚。东西方,“模糊的铜镜”的使用历史都很长,在镜面没有突破的时候,也同样在镜背“堆砌”上种种漂亮华丽的工艺。只是到了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时点,有幸想到了新方法,做出了平整而通透的玻璃材质,反光材料制成薄膜紧紧贴敷在平整的玻璃背面,那么,古镜几千年所遇到的不平整和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容易氧化这两大“天大的难题”,终于得到解决,技术也就突破了。一旦突破,也便得到了制高点和优先权,在“领风气之先”的“迭代积累”这个优势中,更其扩大了优势。未取得突破的,当然会有遗憾。但是放开眼界,对于人类全体而言,那就是一起“说起头、做起头”,再“说下去、做下去”,并且一起“说回来、做回来”。然后再一起“说并做”那“新的起头”。你追我赶,有彼此;和光同尘,哪有什么彼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