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现场(图源:国博)
王犁
“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正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此展在浙江大学艺术考古博物馆、浙江美术馆展览期间,曾遭遇先冷后热——因为展出的那些精美绝伦的画作不是真迹,而是打印稿。
从专业角度思考,笔者开始也没有重视这个展览。再好的印刷品怎么可能达到原作的效果?特别是传统中国书画讲笔墨、讲气息,所谓气韵生动,高仿的印刷品能做到吗?进而,现在看原作已经很方便,一个印刷品展值得我们这样大动干戈吗?相信每一个有多年博物馆参观经验的人都会有此疑问。
现在看,确实值得如此——
首先,任何一个博物馆以何等力量做展览也难做到这样存世经典作品之齐备。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等已经是中国绘画经典的收藏重镇,不管从文物保护的角度,还是其他原因,不可能这样齐备地一次展出如此顶级的作品。如果一个博物馆一个博物馆地去看馆藏展览呢?显然在日常生活里也绝非易事。即便你去了某一个大博物馆,也不是所有的藏品都长期陈列在那里,只有在常规陈列中展示什么看什么。当然好的博物馆,会有一些特展,让你在不同的时间段去都有看到好东西的机会,而这些好作品仅是一个选题,比如前几年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颜真卿主题展,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董其昌主题展等。而“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之齐备,达到了空前的盛况,已无法用满目琳琅来形容。
其次,只有依托现代印刷术的发展,才能尽全力做到这一点。在这之前专业圈开口就是日本二玄社的下一等真迹印刷——中国传统绘画印品以二玄社印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画为最,原作原大拍摄原大印刷,被誉为“下真迹一等”。今天印刷业的发展,特别是计算机数码调色和印刷技术的发展,在技术上已大大超越了之前的努力。当然,在印刷技术发展的背后,只有国力、人力、社会诸方面的认识,多方认知共同达到一定的高度,才可能动议这样的宏大项目,还有那群认真做事的当代工匠。
第三,从引首、作品主体、尾跋,可窥全豹。我们去博物馆看中国古代绘画的展览,一个手卷往往后面的题跋比主体还要长,但限于展览的主题,一般看到引首和作品主体就不错了,哪能看到后面传承有序的题跋。其书法欣赏的价值与美术史研究的价值,在这次展览中却能一览无余。当然,很多同行因学术交流之便,也有在大英博物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等西方收藏中国绘画重镇库房带着白手套看画的经历,展览上的某几件作品也有上手的经历,但相信此次展览的汇集和看一件作品的时间可控性,不是在库房当贵宾时能够把握比拟的。那些耳熟能详的艺术作品和并不熟悉的题跋可以全面展陈在我们眼前,也是此展的一大特色。
第四,也就是看展的硬件,譬如选择舒适的光源。传统博物馆看展普遍是可变光源,当你的人接近作品时,光线开始变亮——其实再亮也达不到你希望的亮度,你恨不得脖子伸进玻璃柜看个究竟。此展因复制品不涉及文物保护中光源的问题,也没有书画保护的玻璃柜,是直接的镜框展陈,有些作品还做了如书画托裱时清洁处理般的调色——当然这种仿佛透光的效果会稀释掉另外的一些细微的因素,但让一些可见的笔触更清晰。记得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展时,每嫌其光线太暗,我们总是在文物保护与可观赏之间寻找最佳值。
这些都是此次“绘画大系展”的特色,不过也不能忽略是否存在原作气息的问题。毋庸讳言当然存在这个问题,还有轴头、护手、签条,手卷、册页的装裱方式,都是观看经验的一部分,不可能达到更细微精致的还原。当我们有条件看原作时看原作,当我们看原作条件不具备时,我们就看“下真迹一等”。这个原作与下真迹一等的变化,需要多么专业的眼光啊。
这就马上带出一个问题:面对人类文明最优秀的文化遗产之一的中国绘画时,我们究竟看什么?一般谈中国画欣赏,老一辈画家常说远看气息,近看笔墨。气息是审美问题,审美还延伸出雅俗问题、意境问题等等;笔墨是技术问题,当然好的气息,都是精良的笔墨营建的结果,笔墨也成了审美的一部分。艺术欣赏趣味的养成不是一朝一夕的结果,但它有一个规律,多看好的作品,我们不一定知道好作品到底有多好,但因为常看好的东西,我们很快感受到不好的东西是什么。这就是艺术欣赏的细腻精微之处,也是懂和不懂只有自己知道,就如吴梅当年在中央大学(后更名为南京大学)谈诗时,学生问他好在哪里?他回答,好的没法说。这种“好的没法说”的个中滋味是建立在多少前置知识基础和个人感受之上的啊!
特别是我们大多数观众都接受了应试教育的量化熏陶。我们千万不要以追求结果的方式来对待艺术欣赏,视觉经验的积累,内心感知的丰富,也是非一日之功,道路就一条,多看多读多接触。现在存世中国传统优秀绘画各大博物馆收藏图片库索引般原大呈现在我们面前,这又是何等奢侈的享受。当然还有名物考、图像中的地理、界画中的营造法式,甚至还有宋画中的鸟类学、宋画中的市民生活等等,太多超出绘画而欣赏其他专业领域研究图史互证的便捷。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只有盛世才可能修典,才给我们提供了最大范围的接触经典的机会,如精心布置的盛宴一般。
(作者为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管理系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