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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06 第27,31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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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文汇学人

“莫如从梦得求之”

       孙琴安
      
       刘禹锡与白居易同庚。刘早年与柳宗元同榜荣登进士,成莫逆之交,人称“刘柳”;白早年与元稹同应吏部考试,同时登科,亦为酬咏终生的知己,有“元白”之称。后柳宗元卒于柳州,元稹亡于武昌,刘、白相逢扬州,同返朝廷,遂成诗友,人称“刘白”。新、旧《唐书》也都有刘、白晚年齐名,时号“刘白”的记载。
      
       据清人赵翼《瓯北诗话》载,白居易今存诗4820首,为唐代诗人数量之冠;刘禹锡今存诗800余首,亦为唐代数量较多者。白之诗歌创作高峰约从34岁至44岁,《长恨歌》《琵琶行》《新乐府》等均作于这一时期;刘则较晚,约从51岁任夔州刺史至62岁任苏州刺史止,《竹枝词》《蜀先主庙》《松滋渡望峡中》《金陵五题》等传世名篇均作于此间。
      
       清人焦循曾说:“论唐人诗以七律、五律为先,七古、七绝次之,诗之境至是尽矣!”我们不妨以此顺序一一检视,比较二人的诗歌成就。
      
       七律自唐始兴,曾被视为最难写的一种诗体。初唐首推沈佺期、宋之问,盛唐当推王维、杜甫,晚唐则数李商隐与杜牧,唯独中唐,争议最多。王士祯首推刘长卿,王夫之则推杨巨源。毛奇龄以为白居易七律虽不如七古,“然犹领袖元和、长庆间”。沈德潜又推出刘禹锡,论七律时说“大历后诗,梦得高于文房,与白傅唱和,故称刘、白。实刘以风格胜,白以近情胜,各自成家,不相肖也。”后来管世铭抬出柳宗元,以为“子厚骨耸,梦得气雄,元和之二豪也”。明末卢世㴶也认为柳“七言律可与随州上下”。后经反复争论和比较,终以刘长卿、刘禹锡、白居易得分为高,三人遂为中唐七律最高代表。今观刘、白七律,刘存181首,白存597首。刘以刚健为主,其《西塞山怀古》以雄浑壮阔被何焯认为“气势笔力匹敌《黄鹤楼》,千载绝作也”。《松滋渡望峡中》《始闻秋风》诸律亦多以苍凉悲壮胜出;白以柔美为主,《钱塘湖春行》《西湖留别》《中秋月》诸律或以秀丽风光,或以动人情感取胜。“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诸句,至今流传。故二人七律风格不同,然实力相当,洵是对手。
      
       唐代五律至王孟李杜,已至绝境,后人难以企及。就刘、白二家言,刘存五律180多首,白有410多首。刘入选率最高的五律名篇为《蜀先主庙》与《金陵怀古》。宋刘克庄以为这些诗“皆雄浑老苍,沉着痛快,小家数不能及也”。纪昀也以为前者“句句精拔”,后篇“运法最密”。何焯甚至认为“此等诗何必老杜?才识俱空千古”。白虽以五律成名,其入选率最高的五律名篇为《赋得古原草送别》与《宴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千古流传,但就此四篇而两两相照,自然刘胜于白。胡寿芝说刘“五律极精深”,主要也是指这类作品。
      
       七古发端于汉,至唐而造极。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五十篇《新乐府》等,在七古中再创奇迹,与韩愈各领风骚,均成“诗至元和体变新”的杰出代表。刘禹锡尽管也写有《平蔡州》《泰娘歌》《武昌老人说笛歌》等七古名篇,但与白之成就终难相比,逊色不少。
      
       七绝形成于南北朝而兴盛于唐,也是唐代入乐最多的一种诗体。刘禹锡今存七绝155首,白居易今存七绝668首。刘之七绝风格多样,《秋词》诸绝刚健爽朗,《与歌者何戡》诸绝感慨多情,《竹枝词》清新明快,《乌衣巷》怀古诸绝沉寂可味。白之七绝题材广泛,风格亦多,然终以语浅情深、柔美之作居多,如《暮江吟》《邯郸至夜思亲》诸绝皆是。二人之前的盛唐,以王昌龄、李白的七绝成就为最高,沈德潜却说:“七言绝句,中唐以李庶子、刘宾客为最,音节神韵,可追逐龙标、供奉。”又推刘《石头城》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后管世铭推刘《与歌者何戡》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荣耀至此,白自然不及。难怪王士祯对唐七绝只推六大家:盛唐的李白、王昌龄,中唐的李益、刘禹锡,晚唐的杜牧、李商隐。
      
       白的成名较刘为早,而刘在“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艰难环境磨砺下,诗格愈见老成,晚年尤为精彩隽永,名篇叠出,有后来居上之势。刘白唱和,无论是“扬州初逢”“咏老见示”,或是《和乐天春词》,刘之所作往往更胜白之原唱,故白在《刘白唱和集解》中钦佩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梦得梦得,文之神妙,莫先于诗。若妙与神,则吾岂敢?”白每诵刘“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诸句,便以为“在在处处应当有灵物护之”。这是谦词,也是实情。连刘禹锡自己也不无得意:“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要而言之,“刘白”诗风不同。刘以遒劲含蓄为主,白以柔美近情为主;刘能收敛而精炼;白长于铺叙,有时未免失之于放。对此,陈寅恪曾有过一段非常精辟的高论,他说:“乐天年已六十。其二十年前所欲改进其诗之辞繁言激之病者,并世诗人,莫如从梦得求之。乐天之所以倾倒梦得至是者,实职是之故。盖乐天平日之所蕲求改进其作品而未能达到者,梦得则已臻其理想之境界也。”
      
       (作者单位:上海社科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