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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4 第27,300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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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版:笔会

浮士德、毒师老白、律师索尔:

“超人”光环与附带损害

       顾文艳
      
       第一次在课堂上讲《浮士德》,我在幻灯片里放上一张《绝命毒师》(Breaking Bad)的海报。
      
       十多年前刚开始追剧那会儿,我就在大学校园的小摊上买了一张实体海报,贴在我的床头。海报上,50岁的化学老师沃特·怀特(老白)站在画面正中央,浅草色衬衫配白色裤衩,一手拿着一把枪,带着美剧海报主角经典的气势正视前方。他的身后是美国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的沙漠与蓝天,一辆用来研制冰毒的房车冒着滚滚红烟。剧迷们都知道,这个时刻是纯良的老白刚发现自己异禀的制毒天才,刚刚走到一部成长小说中,主人公“变坏”的芽点。这一天,性格平和而罹患癌症的中学教师从凡俗庸常的生活中觉醒,一头扎入一部争为枭雄的犯罪黑喜剧。
      
       成长的故事振奋人心,因为变化总令人着迷。一株植物,一个新生儿,任何有机体或无机物。尤其是当时间开始宣告变化的终结,生命的停滞、衰老甚至消亡,我们的主角依然冲破了存在的限度,为自己制造了一场化学爆炸式的变局。当然,这场变局不是凭空降临的。必须有人递给老白面罩与药瓶。必须有人告诉他,“你必须改变你的生命”!可此人并非那个在命运(或者编剧)的偶然安排下,促动他制毒的学生杰西·平克曼。这个人还是老白他自己,一个在剧集里逐渐扩张的自我(ego)。所以,当功亏一篑的老白在剧末第一次诚实地对妻子说,“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们,我是为了我自己”时,我们看到了那个从一开始就栖居在中学教师老白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一个绝对真实也绝对自由的自我。渴望变化,渴望超越;藐视法则,同时狂妄地攫取、挥霍权力。这个强大的自我与魔鬼做了交易,获得了超人的光环,也在故事的结尾葬身自己一手筑建的理想王国。
      
       这样的毒师老白,这样的自我,这样标准的浮士德英雄。课堂上,我只要三言两语说个剧情梗概,没看过剧的同学也马上会知道为什么老白是浮士德式的反英雄(anti-hero)人物。《绝命毒师》里最显而易见的浮士德原型参照当然是老白为了金钱与权力出卖灵魂,签下“魔鬼契约”(Teufelspakt),走上制毒道路的基本叙事框架。不过,编剧们的成功并不在于以当代美国边境犯罪题材重塑西方文学的古老母题,而是在于他们一步步地展露了自我的超越——也就是尼采所说的“超人”光环——如何不可避免地贮蓄恶魔的能量。老白制毒的最初动机是钱,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在犯罪世界里卓然不群,无所不能,他很快就开始无法满足。他变成了歌德笔下在夜晚书斋里出场的浮士德,经纶满腹,却无法满足于有限的知识与经验:“为什么你的心惶恐不安地紧缩在你的胸中?为什么一种说不出的痛苦阻拦着你所有的生命活动?”浮士德看到了个人知识与生存的界限而陷入绝望,当晚决定自杀,但又恰巧听到了复活节的天使合唱而选择了生存。到了第二天,城门外,阳光下,浮士德开始渴望飞翔,但只能站在地面上抒情,见证心中的“另一个灵魂”缓缓崛起:
      
       有两个灵魂住在我的胸中,
      
       它们总想互相分道扬镳;
      
       一个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欲,
      
       以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着现世;
      
       另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尘俗,
      
       高飞到崇高的先辈的居地。
      
       (钱春绮译本)
      
       “另一个灵魂”本身并不属于魔鬼。如若要实现这个灵魂高飞的冲动,魔鬼的力量却是最好的助推。魔鬼梅菲斯特当晚造访,许诺用他的法力帮浮士德返老还童,张开斗篷,飞进一片群星闪耀的自由的夜空。魔鬼的契约很简单,只要浮士德一直保持奋进,只要他不愿“躺平”,永远不用言语向某一个瞬间诉诸致命的停滞与留恋。只要不断向前,浮士德就可以尽情地独享魔鬼的力量与运气,体验爱情的狂喜,生命的绚烂,小世界与大世界。信奉超越的浮士德当然愿意签订契约。即便在临死“停滞”的时刻,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只有“每天都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有两者的权利”。
      
       可是,浮士德的生命,攀附现世的灵魂追求,早在书斋的夜晚就已经停滞了。勇于争取、永不满足的始终是另一个更为高贵的灵魂。也正是另一个灵魂的周围闪烁着魔鬼觊觎的“超人”光环。同样地,毒师老白的生命在他发现自己患癌症的那一天也已经结束了。留下来的也是他的另一个灵魂,那个每一天都在超越,每一天都在争取新的自由与生存的海森堡——老白给自己取的毒师名,魔鬼梅菲斯特的化名。从决定制毒的时刻开始,魔鬼的能量就已经开始倾注老白“另一个灵魂”的全部追求。
      
       不过,魔鬼的力量始终是需要代价的。梅菲斯特施法纵恣,一开始不过是在莱比锡地下酒窖变酒放火的小把戏,没有人受到特别的伤害。可是,当浮士德陷入爱情,要求梅菲斯特帮助他取悦心爱的格雷琴时,损害开始泛滥:格雷琴的母亲被梅菲斯特用安眠药“不小心”毒害,格雷琴的哥哥在同浮士德决战的时候被浮士德“无意中”杀死,格雷琴最后也在疯癫呓语中溺死了她和浮士德的孩子,被审判处决。这些悲剧看起来都是“意外”,并非出自浮士德本意。借用一个从现代美军军事行动语境里衍生的短语,这些都是所谓的“附带损害”(collateral damage),都是行动人误杀的无辜平民,一些不经意间附加的伤害。到了第二部结尾,附带损害进一步扩张。浮士德想要造福人类,填海造田,必须赶走居住海边的老夫妇。梅菲斯特当机立断,一把火烧了房子和夫妇,还顺带杀死了途经海滨的旅人。浮士德想要完成“超人”的伟业,以为自己垒砌了一个繁盛美丽的世界,并且最终因为止不住瞬息停留的冲动,对这个自己亲手筑建的世界说了句“停一停,你真美”,输掉了赌约。可他心中的理想王国,他的自由与超越,分明都是由数不清道不明的“附带损害”堆叠而成的。
      
       就这样,浮士德在理想化的留恋中与“那样美丽”的世界告别。如果此时并置《绝命毒师》,我们很难不把这一幕跟老白的结局联系到一起。剧终,一无所有的老白完成了最后的复仇,平躺着倒在了制冰毒的实验室里。镜头缓缓向上拉长,从老白渐渐死去的身体一点点扩至他的周遭,把他心爱的制毒设备一起容纳进画面。老白的肉体、攀附现世的灵魂,还有附着在那些器械设备上的“另一个灵魂”就在这个镜头里完美地融为一体。背景音乐《Baby Blue》(Badfinger乐队,1971年)此时切入,在摇滚鼓点中完美地落下第一句歌词“我想我得到了我应得的一切”。这一刻,我们终于可以溯洄到浮士德的结局,充满眷恋的“停一停”,来到电视剧文化史上一个值得铭记的震撼结局。
      
       因为和浮士德一样,老白最终的确得到了他应得的权力、自由与惩罚。由于老白决意实现个人超越的手段“制毒”从一开始就是魔鬼的利器,他在进取超越、追逐个人自由与生存的过程中也和浮士德一样,不断地给周围的人与环境带来各式各样的“附带损害”。比如第四季,老白用计炸死大毒枭,打垮了一整个毒品帝国,却也触动了利益链上的每一个人,造成了连锁反应式的凶杀,最后还导致他当缉毒警察的连襟汉斯的死亡。不过,整部剧对这种无意的、附带的、间接的伤害最鲜明的还是在第二季最后,老白的搭档杰西和女朋友一起吸食海洛因后,神智不清地倒在床上。女孩口吐白沫,老白本能地想急救,突然想到女孩对他继续秘密制毒是一个重大威胁,便选择眼睁睁地看着年轻的生命逝去。这原本只是一个女孩的死亡,而老白的责任也不过是出于个人利益而见死不救。但编剧把这一个人选择的“附带损害”蔓延至整座阿尔伯克基市:女孩的父亲负责航空飞行指挥,因伤心欲绝而工作失误,最终导致一场震惊全城的重大空难。
      
       当然,这一段强调“附带损害”的故事并不完美。编剧确实有点扯了。但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制作人文斯·吉利根(Vince Gilligan)在铺设剧作时着力挖掘的一个问题,一个浮士德式的问题:当另一个灵魂“拼命地要脱离尘俗”,不顾一切地展翅高飞,即便他从未有意给任何人造成伤害,他的“超人”光环是否还是会不可避免地灼伤他深爱的世界?或者,换一个问法:人为了实现超越,是否注定要与魔鬼同盟?或者,再进一步:“超人”光环与附带损害是否就是人类的最终命运,人性的最终答案?
      
       《绝命毒师》完结十年,我依然为这些没有确切答案的推测感到恐惧。尤其是在这个依然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附带损害”,却不再有那么多“超人”光环的世界——毕竟,有关“超人”的危险早已在上一次世界大战的经验中被重新审视了。不过,这十年来,吉利根团队没有停止凿挖这个浮士德式的问题。他们从毒师老白的故事里取了一个同样具有“超人”潜力的配角,为罪犯打官司的律师索尔,完成了新的一整部衍生剧《风骚律师》(Better Call Saul)。
      
       于是,又一次,我们在荧幕前为主角的变化着迷。上海疫情的两个月正好在放《风骚律师》最后一季。我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另一个浮士德英雄,“另一个灵魂”的成长故事,还有那有关“超人”与附带损害的命题思辨。在这个本身就善恶不明、犯罪与正义并不互斥的、复杂的律政世界里,律师索尔和剧中其他几位主要配角都展现了超群绝伦的能量,浮士德式的奋进与超越。与此同时,附带损害的恶魔阴影也自然地罩上了熠熠生辉的“超人”光环:在两个灵魂的分岔口,在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的道路上。
      
       2022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