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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22 第27,237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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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版:文艺百家

在痛苦中感知普通人的悲伤和局限

——评理查德·耶茨及其作品

改编自耶茨《革命之路》的同名电影剧照
       柳青
      
       理查德·耶茨去世七年后,小说家斯图尔特·奥南在《波士顿评论》上发了一篇长文《失落的理查德·耶茨世界》。奥南为耶茨长期遭遇的忽视而鸣不平:“他在世时,作品遭到忽视。他去世后,他名下的九本书悄悄下架,几乎完全消失。写这么好,然后却被忘掉,这让人心寒。”
      
       2008年,英国导演萨姆·门德斯把耶茨的成名作《革命之路》改编成电影,又一次掀起阅读耶茨的热潮。被视为纪录片领域“教父”的BBC制作人尼克·弗里泽当时撰文《耶茨,黑暗天才的重生》,他回顾了作家被埋没的一生和死后哀荣,总结道:“他生前从未赶上对的时机,在战后的繁荣中,他的小说看起来是晦暗过时的;他出了几本书,每本都卖不动,这造成了作家无法自愈的内心创伤。耶茨的作品是给这个时代的美国准备的——遭遇无数幻灭,普通读者能更多地共情小说里普通人的悲伤。”这番对耶茨作品既往接受度的观察,也预见了它们后来的命运:越是世事不甚顺遂时,耶茨越多地被阅读。
      
       在感情层面,他写的一切都是半自传
      
       耶茨的第一本长篇小说《革命之路》让他的职业生涯始于高光时刻,小说入围了1961年的国家图书奖终评名单。
      
       《革命之路》开篇是一次失败的社区演出,被寄予厚望而最终成为耻辱记忆的草台班子秀,是主角惠勒夫妇婚姻和命运的象征。“弗兰克曾经以为今天妻子将以光芒四射的形象出现,她的每个眼神和动作都会让他的喉咙充满渴望。但眼前的她阴郁,痛苦,面容憔悴,红肿的眼睛闪动幽怨,这都是熟悉的,家常的。”很多年后,身患肺气肿的耶茨回顾自己一度辉煌的人生上半场,把他从文坛入政坛、为罗伯特·肯尼迪撰稿的经历写成《未定时代》,他在这本未完成的小说里写着环绕着“肯尼迪童话”和纯真年代的虚假包装,幻想注定破灭,弗兰克是这样,耶茨也是。
      
       未曾实现的雄心壮志零落成泥碾作尘,希望被现实击碎,源源不断的暗淡现实,成为迟迟不能落幕的耻辱的戏剧。几十年的时间里,耶茨的写作和他写下的人物命运,交织成阴郁的复调。他曾评价自己的偶像福楼拜:“他虚构了情节,但是在感情层面,他写的一切都是半自传。”这何尝不是耶茨的自况。
      
       1981年,《革命之路》出版20周年之际,耶茨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恋爱中的骗子》面世。那时,美国文学界的潮流转向,清澈的文风、口语化的对白、以及对生活中一败涂地的普通人的关注成为时尚,落伍多年的耶茨逆袭成先锋者。其实,他在这些被认为引领风气的短篇小说里翻来覆去写的,还是1940-1960年代的经验,《恋爱中的骗子》是对《革命之路》遥远的回应,是他半生经历的参照。
      
       流产的梦想,他的人物无法掌握命运
      
       大部分时候,耶茨的行文使用超然的第三人称,只在很有限的作品里,他会选择第一人称叙事,比如《哦,约瑟夫,我很累》和《问家人好》两个短篇,他以惊人的诚实袒露了一个作家内心最深处的痛苦,他在这种痛苦中学会感知普通人的悲伤和局限,并因此怜悯没能得到拯救的人生。
      
       耶茨的童年惨淡,这造成他成年以后持续终生的糟糕心理状况。他三岁时,心比天高的母亲揣着虚无缥缈的艺术梦想离开了推销员父亲,他和姐姐随母亲过了十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因为持续拮据,他被送入寄宿学校后,遭了很多校园霸凌。耶茨的母亲是一个能力不足以实现志向的不入流雕塑家,性情天真,情绪不稳定,又喝太多的酒。《革命之路》的爱波和《复活节游行》的艾米莉,都有耶茨母亲的影子——因为过度的浪漫而焦虑,满怀希望地认为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任凭盲目的意志支配着自己一次次重蹈覆辙,而幸福宛如水月镜花。
      
       《哦,约瑟夫,我很累》以七岁男孩的视角回忆母亲为罗斯福塑像的一段周折,那位“崇尚贵族”的小镇姑娘,充满豪情,认为自己给罗斯福塑头像会从此成为名垂青史的女雕塑家,但是一夜成名的童话没有发生,那个因为尺寸太小而显得不伦不类的总统头像成为母亲一生的隐喻,她拼命挣扎,却一无所获。《问家人好》的叙述者是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年轻人,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又相互怨憎、相互拖累,他离开了母亲,陷入一段焦头烂额的婚姻,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却因为严重的肺结核得到一笔意外的“与服役有关的残疾补贴”,他和妻子决定拿这笔钱去巴黎,“去把握自己的人生之路”。
      
       这两个短篇是耶茨披肝沥胆的告白,《纽约时报》书评人角谷美智子曾经分析过:“他让人感觉他在怀念自己的青春,然而论揭露当事人自欺欺人和面对失败的迷惑,他也是完全不留情面。”他的文雅的笔调,事无巨细地捉住了尴尬、沮丧、不够体面的场景,毫不避开自己记忆里的黑暗地带和沼泽区。喝得太多的母亲跌跌撞撞倒在儿子的小床上,“我挪到她躺过的地方时,我的脸马上往后缩,却不够快,碰到了她在那侧枕头上留下的一大口黏黏的东西。”(《哦,约瑟夫,我很累》)母亲的存在让他有噬心的感觉,“她喝酒太多,小孩子气,不负责任。我甚至不想看到她:小个子,背驼,穿着有品位但不干净的衣服,头发稀疏乱糟糟,一张脸上要么是闹脾气,要么是兴高采烈的样子。”(《问家人好》)
      
       他仿佛置身事外、事不关己地写着这些爱恨交织的场面,从私人的经历进入到普通读者了解的世界,谱成反反复复的哀歌:平凡的人们揣着浪漫的空想,消极无为,终于在昏沉的日常里沉寂下去。
      
       他既怀念青春,又揭露面对失败的迷惑
      
       耶茨和契弗都被形容为“美国郊区作家”,他们的写作是对1930到1960年代美国主流生活的保存。但他们制造了截然两种风格。契弗的短篇小说里有飞扬的技巧感,以及,他的冷幽默平衡了他的书写对象的沉闷和沮丧。而耶茨,无法跻身现代派作家的阵营,他的写法和价值观都是保守的,长达20年的时间里,他兢兢业业耕耘着一种似乎与时代脱节的文体。耶茨的小说本属于对读者友好的文本,它们具有朗朗上口的可读性,耶茨在简朴的行文中制造了缓流般推进的节奏,大巧不工。
      
       然而《恋爱中的骗子》之前,包括《革命之路》在内的耶茨的小说初版时都是卖不动的,大约因为它们脱离时代气氛。乔伊斯·卡罗尔·奥茨在1960年代末的一篇评论里分析,耶茨“呈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空洞的世界,他的人物没有得到机会也无法掌握命运,他们是无形的人。”《纽约客》杂志曾给耶茨的经纪人发去一封退稿信,形容他的小说翻来覆去是“一些无意义的人的无意义的失败”。时过境迁,这句判词成了对耶茨变相的肯定。
      
       《本色女孩》苏珊厌倦了父亲,找了一个年龄是她两倍的男友,充当父亲的替代品,经历婚姻和育儿,她终于离开赝品的父亲,却也不可能回去做“父亲的女儿”。《探亲假》的小伙保罗去伦敦探望改嫁的母亲,他们分别已久,重逢的狂喜并未降临,紧张和怯懦让亲人重聚成为一出尴尬的戏剧。《恋爱中的骗子》里拿着富布莱特奖学金的年轻学者沃伦在伦敦陷入和风尘女子反复无常的纠葛,这段渗透了谎言的混乱关系最终以沃伦返回纽约而不了了之……
      
       耶茨不描写轰轰烈烈的失败,他把视线聚焦在那些似乎毫无特点的人们承受的黯然时刻,他们既不值得同情,也缺乏光彩,却被写下来了——这既残忍,又温柔。回到耶茨写作的起点,《革命之路》的爱波死于流产,这个画面成为耶茨一生写作的谶语:他写的是无法成形、无法诞生的梦想,在象征层面,人们接二连三地死于梦想的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