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咏戈
回望中国电影百年、电视剧六十余年的历史,那些高光时刻都离不开和文学的携手共荣——从《红楼梦》等四大名著到《祝福》《早春二月》《林家铺子》,再到《青春之歌》等红色经典。近年来,原创勃兴,网改逆袭,严肃文学的影视化转换遭遇某些瓶颈。或因题材恢弘难以驾驭,或因天生缺少基础“粉丝”不被影视市场看好,或因改编周期长资金负荷重等。
正当需要有一部扛鼎大剧为严肃文学影视转换“提气”时,2022年的开年大剧《人世间》诞生。这部剧引发的全民追剧热潮,达到了近年来少有的“天花板”高度。一流编导演以专业换来信任的改编使小说原著的影响获得极大扩容,也引发了我们对于文学原著影视改编的重新思考。
我以为,在未来选择严肃文学进行影视改编时,需要以下三重对焦:
改编要和现实属性、民族符号对焦。
中国故事、中国梦始终是影视创作的主题词。近几年由文学原著改编而来的一些剧集,较多是截取了历史的断面,赢在“话题”。如婚姻、育儿、养老、啃老、住房、职场等等。须知,记录时代、凝聚了全社会集体情感的现实主义IP才是真正的大IP。这些文学作品恰恰是去话题存人生经验的。正如王海鸰改编《人世间》时说的,这部作品表现的不是一个横断面的生活,而是纵横几十年,有叙事原点、历史纵深感的一种生活。叙事原点——共和国昔日的工业重镇,改革开放后经济落后,几十年不变的棚户区光字片。生活在那里的不是普通工人就是下岗工人。工人家庭生活的艰辛,老工业基地的阵痛——在50年漫长的历史中,这里的人没有向生活低头。周家三兄妹出了市委书记、大学教授,他们为国效力,也有一心守护小家的周家“老疙瘩”周秉昆。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尽其所能地守护着光字片“仁义礼智信”的传统美德。光子片代表了民族精神符号。“大家”和“小家”组成了社会,充满了中国式人情。大哥秉义一心为大家,弟弟秉昆一心为小家,和睦的家庭和一家兄妹的命运正是今天值得去尊重和回望的历史。这是小说家一种成熟睿智的思考,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发现了小说应当发现的”。除此之外,小说原作提供的故事、细节、人物,都有别于那些宏大叙事和日常叙事相割裂的作品,在长篇小说中亦不多见。
《白鹿原》的小说原著也提供了现实属性和民族性格符号。和《人世间》中老工业区光字片相映成趣的是,《白鹿原》是以关中平原的“仁义村”白鹿村展开。这一叙事原点是一片有浓厚的关中风情的土地。从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演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人间悲喜剧。朱先生对传统道德的坚守,白嘉轩的勤劳与自私,鹿子霖的望子成龙,白孝文的情感波折,白灵投奔革命,黑娃被迫为匪,鹿兆鹏追求理想,鹿兆海舍生为义,演绎了两个不同家庭子孙的曲折人生轨迹和命运归宿。作品的厚重在于展现了古老的土地在阵痛中颤栗,但是中华民族的根脉在洗礼中得到了传承和变革,重新改写旧体制和生产方式,这片土地就会迎来明媚的阳光。丰沛的文学滋养,自带的厚重——有了原著的史诗品质,打造影视史诗的目标变得不再高不可企。
改编也要和当代社会价值、审美趋向对焦。
艺术虚构的最高形式并非故事,而是人物。《平凡的世界》中,在面对现实压力和人生抉择时,孙少平兄弟依旧坚守最初梦想和对爱情执着的追求。上世纪70年代,自尊好强的高中生农家子弟孙少平,与地主家庭出身的郝红梅相爱,后郝红梅转爱家境优越的顾养民。倔强的少平回乡劳动,在经历了大旱、抢水、死人的事件后,断然拒绝侯玉英以进城为诱的追求,远离故土,漂泊揽工。哥哥孙少安初中毕业就在家里劳动,与村支书田福堂的女儿田润叶青梅竹马,遭到田福堂的剧烈反对。最终少安娶了勤劳善良的山西姑娘贺秀莲,转型开办了烧砖窑,走上了致富路。有不少读者说,在困难的时候有一本《平凡的世界》相伴就有了将路走下去的勇气。
《人世间》中的秉昆尝尽人间冷暖的生活滋味,身上却有着满满的中国式的情义。他对小家充满道义担当,遭遇了那么多挫折,出狱以后,和原来的好朋友们一起开搬运公司,重新找回自己。编剧王海鸰说,以我们国家现在的开放程度,周秉坤的价值观应该能够被大家所接受。事实的确如此。写出底层小人物通过努力实现逆袭,体现社会正能量,引起人们共情,是小说原著也是影剧改编共同的创作秉持。
《装台》里的顺子作为一个底层打工者,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他,他都认为装台是一份和艺术有关的活计,尽职尽责,吃苦耐劳。前妻所生的孩子引爆家庭纠纷,和现在的女人又是一个酸甜苦辣故事。人来人去,所寄居的城市,城中村一次次传来拆迁的消息。不变的是顺子做人做事的责任和担当,日子还得开心地过下去。
《平凡的世界》《装台》《人世间》中普通人不求大富大贵,但他们努力改变自己。中国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正如《人世间》的一句主题歌词:“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人像雪花一样飞很高,又融化。”这些小人物的逆袭,正是当代社会倡导的主流价值,也是能够吸引全域观众追剧的魅力所在。
改编还要和形态转换、编码重译对焦。
选定严肃文学IP进行影视化转换、扩容是一种再创造。文学长于对时代人生进行深刻思考,在语言、形象、讲故事方面也有优势。影视是综合艺术,其表现力无可比肩,且拥有空前强势的传播平台。在改编的时候不应该把积极的文学精神剔除,这不现实也不理智。但是也应该看到,具有一流文学元素的小说不能和一流的电视剧划等号。有些作品改编后甚至在收视上遭遇滑铁卢,固然可以责怪市场,责怪观众趣味,但更应反思的是对于影视文学性的认识。在要求影视剧具有文学品性的时候,不能忽视影视在承载文学性方面有其自身的艺术规律。文学性进入电视剧不是主导,而是服务。这种服务在多数情况下应该构建在影视剧先天有的规范和功能内。如果过分强调原著的文学性而忽视影视自身的表达方式,就是原作者亲自改编也未必尽如人意。将文学原著改编成影视作品时,如果充分考虑到后者的艺术特性与规律,哪怕牺牲部分原著的文学性,也会在影视作品中获得新的属于影视的文学性。应该承认,文学性仅仅是构成影视剧的一部分,只有把荧屏效果作为创造的最终目的,才可以使编剧将文学性优秀的作品转化为视听形态,才可以产生优秀的影视作品。
回到《人世间》,编剧王海鸰强化、渲染着剧集的“过年”,她认为,过年被赋予的意义在于既是周家一家人对团聚的渴望,也是展示国家与时代突进的窗口,而“六小君子”每年初三的聚会,也是时代和人情变化的记录。同时又通过和导演、原著作者沟通,最后决定把原著“改暖底色”。梁晓声通过小说《人世间》表达对人物命运的深切的同情和现实的种种不堪,具有现实主义深度。但是影视作为可视的形象是直接给观众的,没有小说那样大的空间去思考,没有不确定性。让人看到好人有好报,这也是一种观众期待。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改动。电视剧《人世间》后期的形式转换和编码重译也做得很用心。除了演员对角色的出色演绎,剧终,恍若隔世的光字片棚户区置景,嘎啦嘎啦自行车链条的音响,如怨如诉的主题曲“世间的苦啊,爱要离散雨要下,世间的甜啊,走多远都记着回家”余音袅袅,极大提升了小说原著的审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