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宁
去年京城文博圈有好几个重量级的特展,一个是“华夏之华——山西古代文明精粹”展,还有一个“栋梁——梁思成诞辰120周年文献展”,都在朋友圈里造成了刷屏的热度。我没有凑这个热闹,反倒去看了现代文学馆在年末新推出的纪念茅盾诞辰125周年手迹展。相比前两个大展的火热与人满为患,静悄悄的茅盾手迹展难掩冷清。不过,文学馆的展览一贯小众,况且作家手稿展更需要静寂和缓地作沉浸式欣赏,丝毫的喧扰都会破坏那一纸纸墨迹营造出的闲雅逸韵。每次赶上这样的观展环境,心中都倍加庆幸感恩。
今天仍然品读茅盾的人恐怕越来越少了吧,他的手稿必然鲜有问津,这个展览究竟能吸引多少人专程前来观看实在未知。其实年末才推出纪念茅盾诞辰的手迹展似乎有些迟了,如果放在7月4日茅盾生辰前后或许更为恰当。那是一年中最暑热的月份,潮湿的江南水乡孕育了茅盾骨髓里的灵秀和俊逸。至今人们仍能在其个人纪念馆内有幸领略这位文学巨匠小学时留存的作文本。那是旧式私塾教育留下的策论遗风,也是茅盾迄今最早的墨稿。这些文稿上除了作文者工整的小楷和文末老师充满赞赏与厚望的评语之外,通篇老师的圈点评注像极了古人读书时做的笔记,形象地诠释了可圈可点这个成语。这次展出的茅盾手稿,大约十之八九全是用毛笔从右向左竖行书写而成,年少时的墨笔书写习惯几乎贯穿了茅盾一生。
深入了解一个文学家,作品仅是其中一方面。其生平、照片、手稿和生活场所都十分重要。出版作家文集时往往在书前卷后都少不了附上作者照片、手迹以及年谱,几乎成了惯例。读者需要通过如上附加的种种侧面信息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珠玑文字及其背后的情思。许多普通读者往往只顾一头扎进作品里去追寻一纸清欢离愁别绪,而那些被忽略的信息实际都是能够帮助我们直抵作者内心的一扇扇窗口。手稿字迹就是进入作家心灵世界的一扇幽窗。坊间一直流传着有关茅盾写字的一则轶事。茅盾中学毕业考试时,报考北京大学预科,结果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上写的却是沈德鸣的名字。后经查证,因茅盾在考卷上书写的考生姓名沈德鸿三字过于潦草,鸿字被误认为鸣字。此事给了茅盾很大触动,由是便养成工整清爽的书写习风。我手边一时没有茅盾的回忆录,无从查实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假若这件颇富戏剧性的逸闻属实,那么至少可以说明茅盾目前留存的手稿书写具有一以贯之的严谨根柢并且幼工深厚。其实我以前并不太喜欢茅盾的字,觉得太过纤细,缺乏力道。及至看了茅盾与友人的合影照片才恍然大悟,茅盾的字与其瘦削文弱的身形几乎别无二致。甚至同妻子孔德沚相比,茅盾的身形也显得清癯纤削。乌镇的钟灵温润孕育出茅盾这样才情斐然的艺术家,也更加生动地诠释出文如其人这一譬喻的真谛。
近代中国历史文化名人许多都遭逢幼年丧父的命运,茅盾不幸也是其中一员。在十岁时茅盾父亲沈永锡因病去世,茅盾和弟弟靠母亲陈爱珠抚育成人。在当时他们所生活的大家庭里,亲属辈分很多,关系复杂,茅盾母亲从小告诫他要谨言慎行,茅盾成年后形成寡言沉静的性格受母亲影响颇深,很多时候给人以讷于言而敏于行的鲜明印记。比如在商务印书馆刚刚接手《小说月报》主编时,茅盾踌躇满志意欲大胆革新。前任主编王莼农在卸任后询问这位年轻的新主编下一期怎样计划,他只是要求领导都不要插手,完全由自己主导,但具体措施则不愿过多表露。慎言的结果往往会将内心的波澜思绪尽数诉诸纸笔,写作成了茅盾最佳的一种生活方式。
本次手迹展中展出了茅盾小说扛鼎之作《子夜》的手稿首页。稿纸是用36行竖写稿纸,每行约36字,字迹清秀,通篇一丝不苟。在原题为《夕阳》的稿纸上不乏作者涂改和修正的痕迹,能看出书写者的字斟句酌和精雕细刻。这种手稿可以供人们比对作品定稿前后间的差异,从中窥探作者写作时思路的演进变化轨迹。不过这是专业研究者的工作,对于普通参观者似乎无法轻易领略其真正价值,好在展览中数量最多的是书信手迹,从中能直观感受到茅盾和朋友间的深厚交谊。相比小说手稿的落笔审慎,这些书信手迹几乎都下笔成章,绝少修改,背后能够看出书写者的信意和闲情,似乎信纸对面就是友人一副久未谋面的慈眉善眼。展览中惹人注目的是茅盾1956年5月写给作家柯灵的一封短简(下图左)。书信内容如下:
柯灵同志:
承惠赠大作《遥夜集》,谢谢。兹附奉拙作一本,聊以为投琼之报。敬维哂纳。 此颂健康。
沈雁冰
一九五六年五月
全信仅五十余字,更像是一张便条,放在今天一个手机短信就解决了,而茅盾偏偏选用了一帧菊花笺纸,工整娟秀地书写信文。之所以这一纸书简令人瞩目是花笺和信札的结合令人怀想古代文士题赠唱酬往来的遗风。花笺独特的质地、纹理、色彩既是书信手迹的承载者,其自身也是一件艺术精品,再加上墨笔文字的增华,真是清雅到骨子里。老派文人之间的情义联结在过去多半是靠着一封封来鸿去燕,正所谓纸短情长,再远的山水阻隔藉由一纸书信便能维系始终。维系之中时常不乏互赠书作,双方都讲究礼尚往来,以自家的拙作回赠对方的大作。这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文人礼俗现今仍有沿袭,只是意蕴大减。电子邮件虽然快捷却难有一纸书信上的温度和气韵,更难见书写者的修养与襟怀。中国历来均有“以信为文”的传统,古文中《报任安书》一类的尺牍文体数量相当多。近代文坛也常有“以函代文”的风习,这便使得民国一代的知识分子特别注重鱼雁往还,乃至许多时候书信胜过了见面交谈,也胜过更先进的电话电报。
展览中另有一封茅盾1978年写给孔罗荪的书信颇有趣味(下图右)。此趣味并非来自内容,而是来自书信体例。信中茅盾陈述自己生活中每每被各路访客打扰的苦衷,信札手迹在竖行正文之间忽而中断加上了两小列按语作为补充。这在今天许多没有阅览过直排古籍文献经验的年轻观众眼里是十分陌生的写法。全信既有引号括号这种西式文法中说明功能的标点,同时兼有古代文言文中补充说明功能的按语,实在很有意思。茅盾那一代五四文人,纵使接受了再多西洋文明的浸染,骨子里也难逃幼年私塾教育灌输的孔孟诗礼,到暮岁写信仍然丢不掉那一套中华传统行文的规矩。这是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书写习惯。书信行间的小楷这时也越看越有韵味。茅盾曾在1979年给施蛰存的一封书信中自评书法。他说:“我的字不成什么体,瘦金看过,未学,少年时曾临董美人碑,后来乱写。近来嘱写书名、刊物名者甚多,推托不掉,大胆书写,都不名一格。”言语间又满是自谦之词,茅盾的墨字细阅之下确能见出瘦金体的影响,加上《董美人墓志》的精习,其书法娟秀瘦硬,晚年愈见风骨。
年近迟暮搬进后圆恩寺胡同的茅盾已然成了众人文中口中的茅公,宽敞疏朗的四合院内的生活日渐单一。无官身轻,茅盾也不事花草不近古玩,甚至拒绝体育锻炼,每天除了在后院居室内踱步便是读书写字,他开始了人生最后一部大书的撰写,便是始终念念不忘的回忆录。展览中最后部分也陈列出茅盾写作回忆录的部分手迹。只是这时的稿纸格宽行疏,书写者也一改传统变成了硬笔横向书写。晚年茅盾视力下降,左眼失明,右眼视力仅有0.03,再加身体衰弱,腕力不逮,渐已无法继续握毛笔写字。对于茅盾来说,这不过是形式上的变化而已,活到老写到老的倔强依然见出老派文人心底的几许执着。茅盾一生笔耕砚田,作品全集达洋洋四十二大卷,在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数量名列前茅,留存下一个著作等身的文学遗产和精神财富。展览虽有玻璃板相隔,观者却无不感到历久弥新的手札文本上墨香四溢,这些泛黄的手稿正如泛黄的书卷,历经岁月沉淀淘洗抹不掉的是一纸纸流芳墨韵,隽秀娟丽的字迹下是茅盾温文尔雅的仪态和清雅不俗的修为。手写时代的结束令作家手稿愈见珍稀,引发今人对文字和文学的敬畏心。老派文人们的一笔一画,一字一句书写了历史,也留存了生机。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与作家的隔空对望,已使手稿有了不少动人诗情。
观展至此人们似乎忍不住也欲提笔写下几行字。展览很贴心地安排了互动环节,提供空白的仿古笺纸供观者留写感言。我看了张贴出的几页留言,大多写得意思真切但是兴味寥寥,今人离手写书信的年代已有几分疏离,竖行行文的风雅更是渐行渐远了。
202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