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每天晨起,早餐后便在小区内散步半小时左右。忽然有一天,遇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爷爷还是姥爷的带领下捕蝉。爷爷扛着一根长竿,抬头边走边专注地盯着树上张望,循声寻觅蝉的踪影;孩子则提着一个笼子跟在后面,笼子里已装了两三只蝉——这,可是我几十年未见的夏日风景了!不由勾起我对少年暑假生活的一段美好回忆。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我的小学时代。那时的学生,根本没有什么学习的压力和负担,上课之外,最多每天半小时的作业,大量的空余时间,不是干农活就是玩耍。到了暑假,不上课了,又当三伏农闲时节,玩耍便成了每一天全部的生活内容。虽然,当时的娱乐完全没有今天孩子们丰富多彩的形式,但早起捕蝉,早餐后割牛草,午饭后游泳,然后捉蟋蟀、纺织娘,不捉虫子则看文学、历史的闲书,晚饭后乘凉讲故事——每天的活动“当然如此”地排得非常快乐而紧凑。暑假作业则是拖到假期结束前,集中半天时间完成的。
蝉,半翅目蝉科昆虫,雄性的腹部因有发音器,可以发出响亮的鸣声,雌性则不发声。蝉有众多的种类和别名,如蜩、螗、蝘、蜋、螀等等,在《说文》 《尔雅》 《方言》中各有阐释,令人眼花缭乱而一头雾水。后来,段玉裁、郝懿行、钱绎等分别加以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的笺义疏注,结果却使人更加糊涂了。由此而想起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博约中篇》中对乾嘉学派末流的批评: “今之俗儒,逐于时趋,误以擘绩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虽然,今天我们已经明确知道全世界的蝉大约有2000多种,而且有昆虫志的图谱一一对号分类,但与我当年生活中的日常认识,俗名与学名还是不能一一对应。
江南地区的蝉,大分应该有三种。第一种名“蚱蝉”,身长在5厘米左右,通体漆黑色,如京剧行当中的“黑头”;发声“嗞喳,嗞喳……”,洪亮而且悠长,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不歇,偶尔还有“半夜鸣蝉”。第二种名“知了”,又称“药胡知”,应即《尔雅》中的“胡蝉”,身长4厘米左右,通体青绿色,如京剧行当中的“文老生”;发声“胡知,胡知……”,最为动听嘹亮,多集中于中午到傍晚一段时间。第三种名“寒蝉”,应即《尔雅》中的“蜩”,身长3.5厘米左右,通体粉绿色,如京剧行当中的“文小生”;发声咽哑而轻细,而且似乎没有太长时间的连续鸣叫——卢仝《新蝉》诗中的“泉溜潜幽咽,琴鸣乍往还”,苏轼《阮郎归》词中的“绿槐高柳咽新蝉”,应该都是写的“寒蝉”,即“蜩”之鸣声。
回到我的少年时代,只有孩子帮大人干活的,而从没有大人陪孩子玩耍的。捕蝉包括捉蟋蟀、纺织娘,当然也是自己干,而且都是各人单干,干完活再聚到一起互相攀比。
大清早,天刚有些蒙蒙亮,便赶紧起床,拿起顶端用铁丝弯了一个直径20厘米左右圈套的长竿,到树阴墙角,总之是阴暗潮湿之处,找刚刚织成的蜘蛛网,把它卷到铁圈上,一般要找到三四处蛛网,才能把铁圈糊实。这时,天已大亮,蝉也开始了晨唱。薰风树影中,很容易便能循声发现蝉的藏身处,举起长竿,把圈套对准了蝉轻轻按上去,涵露未晞的蛛丝黏性正强,带着鸣声的蝉虽努力地扑腾挣扎,还是逃脱不了被收入笼中的命运。这时的鸣声短促而乱,一定充满了惊恐,因为它使附近树上的蝉霎时间都噤声了片刻。
这样,两个小时下来,一般可以捕到二三十个蝉。而此时,蛛丝也开始干燥失去黏性,便收工回家吃早饭。下午便是捉蟋蟀、纺织娘。蟋蟀可以一直养到冬天,纺织娘也可以养两三个月,天天听它们“瞿瞿” “敞敞”地歌唱。蝉则最多只能存活两三天,当天午后还可以听到它们的悲鸣,第二天便开始陆续地死去了。而无论死去还是活着的,都用来喂鸭子,看得出,蝉是鸭子们大快朵颐的美餐。事实上,对我而言,捕蝉本有别于捉蟋蟀、纺织娘,并非纯粹为了好玩,而主要是为了“养家”。因为鸭是农家的重要经济支撑,而蝉正是不用花钱的最优质鸭饲料。所以,蟋蟀、纺织娘只要捉到一两只品质好的就可以收手,蝉一定是天天去捕的。
对蝉的速死,我一度感到很迷惘。蟋蟀、纺织娘和蝉,被收入“围城”之后,我都是一视同仁地给它们喂食的。毛豆、菜叶是它们的共同主食,蟋蟀有时还特别优待以肉骨头,蝉则据说是饮露的,所以到了晚间还挂到屋外。可为什么蟋蟀们都显而易见地比野外时生活得更丰富, “乐不思蜀”地天天进食、夜夜歌唱,唯独蝉竟选择了绝食而死呢?难道它也有“不自由,毋宁死”的刚烈?后来才了解到,蝉的进食并不是用口齿咀嚼毛豆之类,而是用刺吸式的口器吸吮植物的汁液。
再后来又读到《周礼·天官》,记周天子进膳“珍用八物”,其一为“酥酪蝉”; 《礼记·内则》记蜩和其他多种动物“皆人君燕食所加庶羞也”;《毛诗陆疏广要》则记“蜩亦蝉之一种,形大而黄,昔人啖之”; 《齐民要术》更具体记述了食蝉的三种方法:“蝉脯菹法:追之,火炙令熟,细擘下酢。又云:蒸之,细切香菜置上。又云:下沸汤中即出,擘如上香菜蓼法。”也即炙烤、清蒸、油炸。开始时将信将疑,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先后有山东烟台等地的朋友邀游当地名胜,筵席上以当地特色菜炸蝉招待。口感之佳,远在烤羊肉、炸油条之上,并被告知富含蛋白质营养。不禁深自后悔,当年食物匮乏,营养严重不良,却竟把如此珍馐佳馔的食材去喂了鸭!
除了捕蝉喂鸭,与其他孩子不同的是,我还拾蝉蜕(又称“蝉衣”),即蝉蛹(又名“若虫”)出土上树、羽化成蝉后留下的壳。那可是中药材,有什么用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只知道中药店里是高价收购这东西的。一个暑假过去,约略可以积攒到三四钱的蝉蜕,卖得八九毛钱。平时割牛草的所得,每天五六毛,那是自觉上交给母亲补贴家用的;卖蝉蜕的所得则不妨留下买学习用品。自古至今,论文艺以“寓教于乐”为可贵;而我们少年时代的玩耍,至少在我,是十分自觉地追求“寓劳于玩”的。不仅捕蝉、拾蜕,既是玩耍又是劳动;喂雏鸡、喂乳鸭、放羊、养猪、养兔……无不既是劳动又是玩耍。唯其如此,所以玩耍感觉充实,劳动不觉辛苦。直到今天,旁人看我每天写文章、画画,总是不解地发问: “这样的工作狂,你不感到辛苦吗?”我的回答则是: “我是在玩,不是在工作。”
蝉在今天,被定性为有害于自然生态的“害虫”,是危害大树的“吸血鬼” (《昆虫百科小学生读本》,北京教育出版社2015版)。但且不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哪一棵大树是被蝉“吸血”而死的,却知道在中国5000年文明史上,蝉历来就是美好愿景的隐喻。包括殷墟妇好墓在内,上古墓葬出土的大量玉器中,玉蝉占有突出的比重;商周的青铜器上,蝉纹是与饕餮纹并重的两大主体纹样。如果说,饕餮纹所象征的是传统审美中的“狞厉之美” (李泽厚语),那么,蝉纹所表现的正是传统审美中的“优雅之美”。在上古的巫术和艺术中,蝉不仅是主体动物纹饰之一,更是昆虫纹饰的唯一!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特别的关注。据古今学者的研究,蝉的寓意多在出污不染、饮露高洁,虽不无道理,但我以为更在它的蜕化寓意了“入土为安”的文明“郁郁乎文”的生息——这,与青铜铭文中屡见不鲜的“子子孙孙,其永宝之”的祝辞正可互为印证。
此外, 《诗经》、 《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中,更多见咏蝉的名作、名句,尤以虞世南的《蝉》至今为妇孺皆知,朗朗上口: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意谓一个人的成就,必须靠自己的努力登攀,而不能仅借贵人的提携扶持。
至于图画中的蝉,则以近代齐白石画得最多也最好。他常常以工细的“黑头”蚱蝉,配以粗放的烂漫红叶,使工与放、漆黑与朱红,形成强烈的对比统一。尤其是蝉翼的描绘,筋脉细入毫芒而又精神焕发, “可惜无声”而又“大音稀声”、胜于有声。上世纪七十年代,唐云、陈佩秋、胡若思等先生有时也画蝉,要我在乡下捉了送去作写生的粉本。所作虽各有千秋,无奈已有“崔颢题诗在上头”。我偶尔也画蝉,画法上“述而不作”,全宗白石老人,但题款以诗词,庶使意在画外。
左思《吴都赋》: “檀栾蝉蜎,玉润碧鲜。”木华《海赋》: “朱焰绿烟,窈眇蝉蜎。”蜎,段玉裁引《广雅》释作孑孓,为蚊子羽化前的幼虫。我以为当为“若虫”即蝉蛹。因为, “蝉蜎”喻仪态优雅美好,而蚊自古至今为人类所讨厌,将讨厌的蚊子与美好的蝉联系在一起实在没有道理。今天的高科技摄像,使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蝉蜎羽化蜕变的快镜头全过程,那种无比稀有的生命绽放,婉娈妙曼,轻巧牵萦,正如李善、李周翰的注“蝉蜎”: “烟艳飞腾之貌” “远视貌”。难道古人竟无聊到如此的有心,会在半夜凌晨起来,静静观察从泥土中钻出来的“若虫”爬到树干上后进行的蜕化?否则的话,怎么又会有如此精准的形容描述呢?
蝉蜎同时又作“婵娟”。张衡《西京赋》: “嚼清商而却转,增婵娟以此豸。” “此”,这个; “豸”,没有脚的虫,当指蝉蛹“若虫”。李商隐《霜月》诗有云: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如果说,由蜎而蝉,是蝉的一次生命升华;那么,由“无蝉”而“婵娟”,是蝉的又一次生命升华。 “婵娟”之于“蝉蜎”,于笼而统之、 “夏虫不可语冰”的仪态优雅美妙之外,从此又增加了两个高冷的实义:美女和月亮。
少年时捕蝉的暑期生活,是那样地欢快美好。可是今天,从那一次偶然的相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孩子同他的爷爷一道或独自出来捕蝉。这也难怪,今天的孩子们,学习的压力实在太沉重,而他们的娱乐活动,实在又太多样。俱往矣。又到中秋,且剥白居易的《忆江南》词两阕:
蝉蜎夏,早起趁晴天。
树影薫风黏聒噪,不知身在古诗篇。
能不忆蝉蜎。
婵娟月,秋水泻长天。
征雁初闻无聒噪,语冰不可转高寒。
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