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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11 第26,496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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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笔会

老妈老爸爬泰山

       曾泰元
      
       一般人都说“老爸老妈”,我的题目次序必须倒过来,因为爬泰山是老妈的心愿,老爸只是陪同的伴游。
      
       老妈陈妙璇,“芳龄”七十六。老爸曾国富,“年方”八十一。二老都喜欢爬山,足迹踏遍台湾的大山小丘。然而年岁渐长,关节退化,爬山之事只能谨慎为之。
      
       2018年下半年,老妈跟我提起了泰山,我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便拍拍胸脯说以后带她去,她高兴得像个要第一次去迪士尼的小女生。我那时想,先逗她开心,不久她就忘掉了,出张嘴的彩衣娱亲嘛。谁知道她居然一直放在心上,有机会就问我什么时候去。
      
       这下子骑虎难下了。倒不是我不愿意——讨老妈欢心都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愿意?是因她的膝盖不太好,有阵子连爬楼梯都不太方便了,怎么爬是五岳独尊的泰山?
      
       我爬过泰山,知道登顶不易。2007年9月,我年轻力壮,一个人铆足了劲,足足花了三个小时,才从山下的红门登山口爬上了主峰玉皇顶。我跟老妈分享了经验,描述了登顶的难度,强调最后一段的“十八盘”非常陡峭,而且还没地方休息,希望她再考虑考虑。我说,如果坚持要去,要不坐缆车也行。
      
       老妈问我泰山有多高,我说一千五百多米吧。她笑笑,说海拔近四千米的玉山她都登顶了,泰山的高度还不到一半,没问题!
      
       我再怎么解释,她都不为所动,反而见招拆招。冬去春来,她要去爬泰山的念头不仅没有被我打消、动摇,反而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期待。我只好正面思考,顺势而为,趁着东吴大学没课,带着父母离台登岱,作为2019年母亲节的献礼。
      
       我们走的是传统的登山御道,碰到的第一个古迹是一天门,是所谓天梯的开始,穿过这个明清的石牌坊不久,就到了孔子登临处,相传是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起点。从这里起,我们走的路,据说就是2500年前孔子的登山道,也是古代帝王登岱封禅的必经之路。
      
       我因为以前爬过泰山,所以一有机会便跟爸妈介绍各处风景,不断提醒他们不要只顾着爬山,要放慢脚步驻足欣赏,看到喜欢的景致也要拍照留影,渴了累了更要喝水休息。
      
       一开始坡度平缓,万仙楼、斗母宫、经石峪一路往下,走走停停,欣赏碑刻铭文,呼吸新鲜空气。沿路的山友看到我身边的两位长辈,总有人好奇询问他们的年纪,听到一个76岁、一个81岁,连番竖起大拇指称赞。老妈顶着一头齐刷刷的白发,以灿烂的笑容回应。老爸放得开,不只被动回答,还加码聊天。山友听到我们的口音不同,知道我们来自台北,更是让彼此的互动升温。
      
       登山步道的古迹甚多,渐渐地我们只是抬头望一眼,看也看不过来了。某些路段变得比较陡峭,爸妈开始有点吃力,只注意把脚底下的每一步路走稳。我问老妈:怎么样?还可以吗?没问题吧?刚过经石峪,地图显示才走了四分之一哦!
      
       没问题!老妈笑笑,中气十足地回答。我说,要是真有问题,我们休息休息,再撑一下,走到中天门就有缆车可坐了。没问题!爸妈俩同时给了我响亮的回答。二老也先后顿了顿手中的登山杖,说有这东西省力多了。
      
       壶天阁,观音殿,回马岭,泰山的登山路似乎难走了起来,我们休息的次数随之增加。走的时候,我们超越了才认识的山友,休息的时候,又被他们超越了,在超越和被超越之间,老爸不改其开朗的本性,不断地主动问候,给他们打气送暖。
      
       在这一段略显艰辛的路途上,我们看到了一位佝偻老媪,有人搀扶却又步伐轻快。老爸上前一问,得知她86岁,不觉惊愕,自叹不如。她来自山西,由两个中年的儿子陪同,后来下午在岱顶重逢时方知,他们到了中天门就改坐缆车了。这虽是后话,但老太太的体力与毅力,着实令人赞佩。
      
       登山路上偶见老人,老爸总会好奇问庚,有些看起来明显年长,实际岁数居然都比他年轻许多。印象深刻的一位,带着收音机播着粗犷的秦腔,幽静的山间弥漫着嘶吼的乐音。这位牙少耳背的耄耋老翁脸上皱纹满布,深如沟壑,沧桑之表一览无遗。他以拇、食、中指比出“七”,再奋力地说出“七十”,对我们笑笑,留下一脸错愕的我们。
      
       迢迢登岱路,皎皎中天门。走走停停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中天门。从红门登岱,这里标志的是路途的中点。跨过不甚起眼的石牌坊,顿觉开阔明亮。经典的十八盘在远处依稀可辨,盘顶的南天门宛如红宝石,在山凹顶处向我们眨眼。我提醒爸妈,行百里者半九十,从这里起的后一半,才是真正挑战的开始。
      
       时值午餐时刻,也到了可以充分喘息之地,我们在一家饭馆坐了下来,填饱肚子要紧。我帮老爸点了一份山东特色的煎饼卷大葱,他吃得不亦乐乎,意犹未尽。老妈不喜欢大葱的味道,于是我给她买了个她喜欢的烤地瓜。我从山下的早餐店带了一份油饼,也跟爸妈一起,配着瓶装水将就一顿。
      
       吃饱喝足,我问爸妈,还有一半的路,接下来的难度会更高,行吗?不行的话,中天门索道就在旁边。否则错过了这个机会,万一下面出状况就麻烦了。他们俩都不是自夸的人,考虑了一下,说膝盖还好,体力也没问题,上路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出奇地平缓,饭后散步,斩云剑、天上人间、云步桥、五大夫松,给了我们缓冲机会。一切似乎都顺心如意,情况却出现了转折。山岚开始聚集,天色逐渐阴沉,远处几声雷鸣之后,居然下起雨来。雨势虽然不大,我们也有基本的防雨装备,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避免感冒,还是决定先避一避,等雨停了再走。
      
       这段山路没什么遮蔽,有的只是岩壁上稀疏的松树,和偶尔内凹的山体。二老走近,总有人向我们挥手,挪个位置招呼我们一起躲雨,情真意切。还好,这场雨没下大,也没下久,约莫一刻钟之后,我们又上路了。
      
       前半段会过面的山友,在这后半段一个都没见着。
      
       总算到了十八盘,这是泰山最难爬的一段,梯级密、坡度陡,抬头仰望,就像一条红头银身的石龙,自顶上的南天门垂悬而下,蜿蜒披挂在苍山之中。路途辛苦,爸妈爬了数十阶就要暂停休息,席地而坐,喝水擦汗。经过的山友一样关注二老,知道他们的年纪,了解到他们从山脚下一路拾级而上,纷纷报以发自肺腑的赞叹。
      
       盘顶的南天门就在眼前,约莫有百阶之遥,爸妈做了最后一次休息。要帮他们和南天门合影时,乌云竟意外散去,天空逐渐转亮。老爸要我等一下,从背包里拿出小本子,说要跟老妈合唱《感恩的心》,歌声响起,路人驻足:“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唱到副歌,老爸突然哽咽拭泪,围观的山友纷纷鼓掌鼓励。
      
       进了中国红的南天门,拐进了宽阔平坦的天街,迎面而来的居然是满山遍野的海棠,美得让我们猝不及防。我们在盛开的海棠间流连,在变幻的山岚里穿梭,不觉到了山巅的玉皇顶,标高1545米,登岱成功!
      
       “五岳独尊”的摩崖石刻在玉皇顶附近,人民币5元纸币的背面用的就是这个图案。我拿出准备好的两张全新的5元纸钞,让二老人手一张,背面朝外,相机咔嚓一声,一起把他们写进了永恒。
      
       岱顶云雾缭绕,爸妈无法亲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传世景致,不无遗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处仙气十足,倒让我们有了“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幻觉。收之桑榆,又失之东隅。我们寄望下山的缆车,却因天气因素停运,只好徒步。
      
       天色渐暗,亲子三人原路折返,彼此扶持,在陡峭的十八盘下行,步步为营,生怕轻则伤了膝盖,重则滑落石梯。老天保佑,顺利平安。到中天门再搭车下山,回到酒店已是晚上九点。
      
       隔天一早,我们到岱庙参观,有一棵唐朝的古槐树名为“唐槐抱子”,千年的古槐环抱着数十年的新槐。老妈看到,把我抱得紧紧实实的,她的笑容,比朝阳还要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