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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08 第26,432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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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版:文艺百家

电视剧艺术怎样走进“新世界”

——电视剧《新世界》引发不同观感带来的思考

女共产党员田丹是新旧世界转换中一味强大的催化剂,代表了历史发展不可阻逆的方向。 图为《新世界》剧照
       张斌
      
       《新世界》播完了,但并没有就此降温,该剧导演兼编剧徐兵公开发表的一篇微博再次成为了大众讨论的焦点。如果说该剧想要描写在新旧世界转换之际,旧世界的人们是如何走进新世界的话,那么,围绕该剧的热烈讨论则表明,电视剧艺术自身如何走向一个由新表达和新追求组成的“新世界”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
      
       历史的大方向与人间的小欢喜
      
       《新世界》很特别的一点是,它虽然将故事的基础设定在北平和平解放前的国共和谈,但却没有对此进行直接正面的描写,而是通过这一故事动力搅动之下所涉及的北平内部各种力量的消长变迁,以此透视其间的世道人心。不能不说,这叙事选择是颇具艺术匠心的。
      
       故事所涉及的时空范围并不复杂,白纸坊警署、保密局北平行动处、京师监狱、槐花胡同18号,外加一个游荡在其外又无处不在的保密局特派员冯青波,就构成了当时北平国民党反动政权的完整链条。而身处链条之中又同住在珠市口的徐天、铁林、金海结义三兄弟之家,又将北平胡同的世俗生活与新旧世界转换时的天崩地裂连接了起来。
      
       促成这一裂变的核心,是狱中新世界力量的代表、女共产党员田丹。她犹如故事世界中的催化剂,让旧世界加速解体,也让旧世界的人们加速分化——有的走出了旧世界,有的则永远留在了新世界的门槛前。她指引了徐天追查贾小朵被害案,并启发了徐天对新世界的向往;她利用沈世昌首鼠两端的骑墙派心理,证实了冯青波是叛徒的判断;她提供了铁林出人头地掌控权力梦想的机会,也毁掉了他卑微而可悲的人生;甚至在最后,也是她在血泊昏迷之中击杀了神秘的小红袄十七。田丹确如导演所说,是一根深深刺入旧世界无法拔出的针,即使在高墙之内也无法掩藏其无与伦比的锐利。她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驱动力,是《新世界》的王者和新世界的曙光,因为她代表了历史发展不可阻逆的方向。
      
       在这历史大格局之下,创作者还细致呈现了芸芸众生的小欢喜,组成那时北平的市井人生和底层伦理。一方面电视剧制作考究精良,以电影的画面质感较好地还原了北京四九城胡同生活的历史氛围,无论是置景、衣饰、器物等都有相当细致的刻画,形成电视剧时代性与真实感的重要基础,也延伸了电视剧的艺术含量;另一方面,电视剧也对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文化心理进行了比较细腻的描写。北京人的语言风格、生活习惯、文化习俗、社会交往等都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表现。这里面既有徐天三兄弟、小耳朵哥俩、金海与刀美兰、燕三与大缨子、徐允诺与关老爷等剪不断的情义,也有徐天与贾小朵、田丹与沈世昌、冯青波与田丹、柳如丝等化不开的爱恨,还有金海、长根、灯罩、十七等理不清的黑白。故事在京腔色彩鲜明的配乐映衬下充满浓郁的北平民间社会生活与文化气息,形成别具一格的艺术面貌。
      
       讲理的人与不讲理的旧世界
      
       《新世界》讲的其实是旧世界的人和事。虽然旧世界里的人有善恶美丑之分,但辜负他们的却是这个不讲理的旧世界。因此,两者之间的碰撞就造成了剧中的人和事总处于一种拧巴的状态中。
      
       这种拧巴在徐天那儿是对职业责任的执着与那个早已纲纪衰朽的世界的冲突。“我是警察”的宣告,意味着对秩序与正义的信仰。因此他锲而不舍追查小红袄,拼尽全力缉捕冯青波。但当他不得不在柳如丝门口脱掉外衣,不得不依靠其它力量才能解决问题时,他的坚持在那个世界面前就显得像唐吉诃德一样可悲可笑。
      
       大哥金海黑白两道通吃,靠的是理与义。眼看46根金条被黑,他从柳如丝追到冯青波,再追到沈世昌,他在意的是那个理儿。面对兄弟情与官家人的冲突,他散尽刚拿回来的黄金,为义舍利但却违了规。他尽一切扮演好大哥、狱长、金爷、哥哥、下属等角色,但他追寻的理与遵从的义差点让他命丧黄泉,而他唯一能依靠的却只有那把藏在沙发里的枪。即便如此,他最后还要让刀美兰去用那幅画从沈世昌手里换回自己的欠条。讲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信仰。
      
       二哥铁林是个懦弱而有野心的人,他在世上唯一的念头便是出人头地,有权有钱。保密局的工作是杀害共产党员,但这对他而言不过是职业晋升获取权力的必要途径,并无他义。即便明知冯青波、沈世昌在利用自己,兄弟情走向终结也在所不惜。只不过在他用出卖兄弟为代价坐上处长的宝座进而踏上京师监狱狱长位置的时候,也注定了他的灭亡。他请求死在兄弟的手中也拒绝接受新世界的审判,但这个愿望终究未能实现。
      
       这种拧巴也体现在冯青波、长根,乃至于柳如丝身上。冯青波骗取田丹父女信任,进而受沈世昌指示三次劫杀赴北平的共产党和谈者,罪孽深重。然而面对旧世界即将覆灭的终局和柳如丝的真情相托,他仍坚持留在北平死活要见田丹。因为只有田丹让他的生命略微有一点人性的色彩,只有田丹让他曾经活得像个人。但他必须亲自掐死自己这一丝为人的希望,因为这个世界已让他永生成鬼不配为人。无论他如何鄙视铁林,他自己终究也不过是一枚旧世界的棋(弃)子而已。
      
       年轻美丽的柳如丝作为沈参议的女儿,虽然庶出却也凭借乃父权势呼风唤雨大发国难财,明明是人生赢家却偏偏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无可救药的冯青波。而沈世昌收养的打手长根忠心耿耿,可在关键时刻却放生了主人一心要灭掉的田丹,但又在最后为其做潜逃回老家四川的打算。
      
       故事里的人都在坚持自己的“理”,却又都在这个不讲理的旧世界中碰得头破血流。而那个不用讲理的不倒翁沈世昌,最终也倒在了新世界的门口。
      
       艺术的创新菜谱与观众的家常口味
      
       《新世界》播出之后,口碑一路走低,豆瓣评分从开播时的8.2分跌降到目前的5.8分,其中原因颇值得玩味。
      
       导演明确表示该剧不是“谍战家族仙侠江湖偶像戏”。那它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在剧中恰恰可以看到所有这些类型元素的存在。国共和谈的情报谍战、金海三兄弟的家族故事、田丹犹如神一般的智慧计谋、小红袄的变态连环杀人案、冯青波与柳如丝和田丹之间的乱世不了情,还有小耳朵、灯罩等人构成的江湖世界,这不就是“谍战家族仙侠江湖偶像戏”吗?打破类型界限意味着重新塑造与观众之间的类型契约,肯定有一定风险。《新世界》的类型元素混杂类型定位模糊,观众就无法有效识别其叙事聚焦与情感聚积点,因而难以与其中的人物和故事发生深入的情感共鸣。
      
       如果说类型定位模糊是内伤的话,那么超长剧集带来的就是二次伤害。该剧22天的故事时间与70集的超长剧集,导致剧情强度与叙事节奏间出现错位。
      
       应该说,节奏慢与观众接受与否并无必然联系,有大量慢节奏弱情节的电视剧受到观众喜欢,如《金婚》《父母爱情》这种家庭剧。但《新世界》一方面不断强调迫近春节的时间来激发观众的紧张期待,但另一方面又有大量跟拍人物行走、来回奔波与监狱重重大门不断开合关闭的镜头降低情节密度。同时剧中的段落设计也存在松紧失度的问题。比如前60集只展现了七天的剧情,但田丹在广济寺养伤时叙事突然加速,她一躺就用掉两天。这些明显不符合艺术逻辑,是为了资本利益有意的注水拖沓。
      
       另外,在人物塑造和价值表述上,《新世界》也存在一些问题。徐天是警察,但他大多数时候更像是徐记车行的任性少爷。田丹多智而近神,力强而类侠,且20余天中多次受重伤而无恙,这不符合观众对《新世界》作为现实题材剧的期待。田丹在狱中遥控指导徐天破案的过程中,徐天便快速完成了世界观的重建,从旧世界的警察和车行的少爷变成了新世界的人民公安。田丹,则相反从徐天的导师变成了他的迷妹。而铁林则从一个懦弱的小男人,为了出人头地抛下十几年的兄弟情,飞蛾扑火般地去做一个即将灭亡的保密局北平站的处长、被沈世昌利用的京师监狱的狱长,其人物性格逻辑前后突然断裂。这些问题无疑会导致观众对人物行为现实性与价值可信性的质疑。
      
       当新世界来临时,旧世界的人们拿什么奉献给新世界,并取得跨入新世界的通行证?《新世界》以比较独特的视角切入历史的包孕性时刻,从市井民间的传统品性与旧世界的礼崩乐坏相互冲突的角度,尝试回答旧世界的人们为什么以及凭什么走向新世界,有一些新的思考和尝试。我们在新旧两极之间,看到的是市井民间所蕴藏着的自身运作的文化逻辑的长长光谱,并不因历史的山摇地动而完全土崩瓦解。但电视剧作为大众文化必须适应与满足观众的审美要求,其艺术创新的自由是有限制的。而该剧在艺术观念和受众理念上的失误,让艺术创造的完成度与实现度打了很大折扣,导致观众普遍满意度较低。该剧艺术探索的正反经验为新时代电视剧艺术如何走向一个由新表达和新追求组成的“新世界”提供了思考。
      
       (作者为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