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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2 第26,294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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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人文聚焦

谁说今天的我们不需要歌剧!

◆山东省歌剧舞剧院的《沂蒙山》是一部红色主题浓郁、山东特色突出、艺术水平高超的优秀文艺作品,揭示了“军民水乳交融、生死与共铸就的沂蒙精神”深刻内涵。 ◆由余隆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出的亨德尔三幕歌剧《塞魅丽》剧情取自希腊神话,由威廉·康格里夫根据奥维德的《变形记》撰写脚本。 ◆由意大利斯卡拉歌剧院带来的莫扎特歌剧《魔笛》是一部多元化的歌剧,也是莫扎特四部最杰出歌剧中的一部。 ◆《假扮园丁的姑娘》是莫扎特的早期喜剧,剧中人物之间有着复杂而有趣的爱情关系,全剧幽默诙谐。(艺术节供图) 制图:李洁
       郝维亚
      
       2019年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邀请了四部歌剧,分别是意大利斯卡拉歌剧院的《假扮园丁的姑娘》与《魔笛》,山东省歌剧舞剧院的《沂蒙山》,上海交响乐团的《塞魅丽》。四部戏各具特色,说起来都蛮有故事的。
      
       斯卡拉歌剧院在歌剧爱好者中享有盛名,俗称“歌剧麦加”。莫扎特的《假扮园丁的姑娘》是典型意大利语喜歌剧,预示了作曲家《女人心》等后续几部意大利语喜歌剧的创作。但是莫扎特这种插科打诨的作品一直有争议,贝多芬对此就表达过“作曲家在浪费自己才华”的不满。《魔笛》是莫扎特最后一部歌剧,也是德语歌唱剧的不朽之作。我觉得音乐史低估了这部作品的正能量,俗话说“欢愉之词难写,哀怨之词易工”。虽然舞台上也有迎合当时观众的夸张穿越手法,但是身处生命最后时刻的莫扎特,丝毫不被生活的苦难打扰,以充满微笑的爱,以“共济会”师傅的名义,以一颗高尚和优雅的心灵,点亮了人性通往神性的精神之路,为贝多芬、韦伯、瓦格纳等德语歌剧继承者写就了一部样板之作。
      
       民族歌剧《沂蒙山》是近年文化部“民族歌剧推广工程”中的最新成果。由于红色题材和民族体裁的双项加分,这部集结全国优秀编剧、作曲、导演与演员的民族歌剧自首演之后就好评不断,为山东一举夺得今年的文化大奖。
      
       巴洛克歌剧《塞魅丽》由于神话剧的内容,对于中国观众而言较难体味。作曲家亨德尔作为巴洛克歌剧的代言人,近年来他的作品经常被翻新制作,成为当代艺术家再认识传统的模版。上海国际艺术节有意识地引入这部偏门戏,对于中国歌剧爱好者是个补缺,可以借机观察西方古老的题材、复杂的歌剧样式、其舞台是如何被重新定义、中国艺术家又是如何理解与完成的。
      
       虽然都是歌剧,但是这四部戏的时间相差近300年,内容迥异,中外有别,音乐与演唱方式和舞台呈现无法直接比较。四部貌似不相干的歌剧被请到今年的上海舞台上,显示出上海国际艺术节一贯的国际化信心和海纳百川的劲头,也说明被称之为“艺术皇冠上的明珠”——歌剧,至今仍是被观众追捧、被创作者喜爱、表现力与影响力历久弥新的艺术形式。
      
       今天中国歌剧的生态,无论是创作还是表演也是热闹非凡。以国家艺术基金资助为代表的创新体制为中国歌剧事业注入了巨大活力。据不完全统计,2013-2018年间中国原创歌剧超过200部,如果每部歌剧以最少投资400万元人民币计算,再加上其他政府的补贴与资助,这个巨大的数字就不能仅仅用热闹非凡来描述,而一定要用创作者的不忘初心来认真检讨。诚然,这个令人惊讶的数字说明国家对于歌剧艺术重要性的认知,对于歌剧作为舞台艺术集大成的综合性表现力的关注。不言而喻,这么大产量的背后良莠不齐的现象肯定存在。我们应理智地思考一些问题:今天谁在看歌剧?我们还需要歌剧吗?外国经典、中国民族、中国原创乃至当代歌剧,这些不同概念到底是什么?创作者应认真回答一些更严肃的问题:西方歌剧如何落地中国?民族化道路的迷思和真正内涵是什么?今天观众的欣赏习惯和趣味是什么?最终要回答“写什么”“为谁写”。
      
       面对上述问题,创作者更要不断钻研自己的手艺,努力研究一些貌似是小问题,其实是歌剧的核心,比如“语言”问题。中文具有的单音节、四声等特点与西方多音节、曲折变化之间的不同该如何在音乐上有效表达?如何协调“腔词关系”这一歌剧基本声腔写作原则?如何从中国民族民间音乐中获得养料,丰富自己的创作语汇,寻找真正中式的神韵,而不是简单的、低水平的复制粘贴?如何真正用音乐的手段完整表现戏剧张力,不回避困难所在?在今天中华文化走向复兴,踏上国际舞台,在提倡为人民抒情抒怀的语境下,在今天文化物质生活超级繁荣,观众选项倍增的情况下,创作者选择什么样的歌剧题材,如何发挥戏剧表现力,强力塑造无愧于时代的戏剧人物,使得歌剧这门超过400年的古老艺术样式在中国成功落地、发展乃至讲好中国故事,这些都是创作者应该认真思考的。
      
       面对今天如此繁花似锦的大好局面,创作者不应只看到乐观的一面,更需要有勇气问一句,“今天我们还需要歌剧吗?”
      
       是否需要歌剧在于是否真正理解歌剧、真正了解歌剧这门艺术独特表现力是什么。通过对西方经典歌剧的引进、制作与学习,使得中国歌剧少走弯路和自以为是地发展,让观众(人民)真正喜欢我们的创作。
      
       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确歌剧的核心是音乐。
      
       莫扎特的《魔笛》是一部具有复杂人物关系,超越现实但又不是宗教题材,劝善惩恶但又不是说教,世俗喜剧与崇高精神奇妙协和的歌剧作品。在1791年那个时代,在没有现代声光电的舞台和扩音设备与海量自媒体的宣传下,作曲家唯一的手段就是写好音乐,听众靠的是听懂音乐,再加上令人玩味的剧情。作曲家用音乐描绘出妖魔鬼怪的愤怒与焦急,大神光芒无比的沉着冷静,小人物的懦弱可爱,英雄王子不畏艰险持笛救美,精灵、黑摩尔人、各路神仙法术的精彩模样。这些美妙的、总是高人一等想象力的感人情景,是作曲家用音乐来完成的。如此一来,我们怎么能不需要这样的歌剧?
      
       民族歌剧《沂蒙山》的出现说明经过几十年的创作实践和作品积累,民族歌剧在各方面日臻成熟。尤其是作曲家,经过锤炼和完整技术训练,懂得用音乐完成唱腔人物设计,用音乐推动戏剧情节前行,用音乐深入刻画戏剧氛围。这些特点在这部近年来的民族歌剧创作上是较为突出的。节目册上,也少见的只有一位作曲家署名。对于以音乐为核心的歌剧而言,超过一位作曲家署名或者使用配器团队对于当代的原创歌剧来说是无益的。由于历史原因,我们早期民族歌剧的创作者无法像现在的作曲家一样,能掌握更丰富复杂的创作手法,使得他们的作品在音乐创作上有不够完善的一面,毕竟歌剧的音乐创作不仅仅是旋律歌曲写作。但是今天的作曲家早已随着国家日新月异的发展而成熟,在音乐的积累和创作上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必须的。如此一来,我们怎么能不需要这样的歌剧?
      
       我们谈到歌剧时经常会讲到歌剧是语言的艺术。这里的语言有很多的理解。比如,歌剧需要歌词,就有语言文学问题。歌剧根据每个民族不同的语言特点完成音乐创作,简而言之,什么样的语言出什么样的旋律,即:音乐逻辑要和语言逻辑统一,中国戏曲称之为“腔词合拍”。还有,歌剧中的语言是强调表达和沟通,歌剧承载着创作者最个人化的特殊情感和无法回避的时代影响下对于人生真挚感悟的语言。
      
       莫扎特的母语是德语,但是一生成就最大的是意大利语歌剧。其主要作品,如《费加罗婚礼》《女人心》《唐璜》都是意大利语歌剧的杰作。这除了大时代和背景因素以外,也和作曲家早年在意大利学习,充分掌握当时最先进的音乐创作手段有很大关系。他的歌剧相较稍晚的意大利本土美声三杰作曲家罗西尼、贝利尼和多尼采蒂而言,不仅有极高的文学成就(这也要归功于剧作家达蓬特),也有令人过耳难忘的典型“莫扎特风格”音乐。同时莫扎特的人文关怀也远高于其他同时代作曲家。以法国剧作家博马舍三部曲《无用的预警》为底本的《费加罗婚礼》为例,其艺术成就也远远高于30年后罗西尼用同一底本创作的《塞维利亚理发师》。如此一来,我们怎么能不需要这样的歌剧?
      
       作为英国作曲家的德国人亨德尔,不仅只使用那个时代最普遍的意大利语写作歌剧,他的英语歌剧才是他的创作核心。这类作品不但独领巴洛克歌剧风骚,亨德尔更是被当作英国本土作曲家看待,受到当时英国皇室和大众的欢迎。
      
       歌剧的音乐语言和每一个民族的语言高度匹配,由于其复杂多样的艺术表现力和人类对于戏剧天生的热爱,歌剧在西方音乐艺术的长河中一直闪烁着熠熠光芒。歌剧史上的名作也不断丰富和陶冶着世人的心灵,展现出人民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我们中国歌剧虽然发展历史较短,成熟和影响世界的作品不多,但是我们相信在国家经济繁荣的长期支持下,在歌剧从业者的不断壮大成长中,我们的歌剧事业一定会厚积薄发,为世界舞台提供中国艺术家的独特审美和中国人的情感与故事。
      
       我们需要歌剧,需要歌剧带给我们的思考与审美体验,需要西方歌剧带给中国原创歌剧积极的影响和对标的作用,需要歌剧让我们看到今天的艺术家,面临人类优秀文化遗产时如何贡献自己的才华。不要忘记:只有眼睛向着人类最先进的方面注目,同时真诚直面当下中国人的生存现实,我们才能为人类提供中国经验,我们的文艺才能为世界贡献特殊的声响和色彩……
      
       (作者系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著名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