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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12 第26,284号

上海报业集团主管主办·文汇报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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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版:笔会

落寞有时 灿烂有时

       陈保平
      
       世界上有些城市的伟大,大概永远只能留在文字和遗迹里了。我在返回伊斯坦布尔的飞机上,俯瞰机舱下这个千年古城,这样想过。
      
       安塔基亚,这个罗马时代的第三大城市 (第一罗马、第二亚历山大港),蕴藏着太多人类历史的瑰宝:它是基督教第一个教堂所在地,被称为圣地。《圣经》中就有它的名字,叫安提俄克 (Antioch),圣彼得在这里进行了第一次布道,从此,《圣经》被传播到全世界;它是十字军东征建立的第一个亚洲城市,曾拥有东方最大的贸易集市;它是马赛克艺术的发源地,至今有着世界上最大的马赛克博物馆;它保留着古罗马规模宏大的石洞水库;它也是“丝绸之路”的终点站。但这一切,仿佛都已被人淡忘,来者寥寥。我们走在每一处具有历史开创意义的地标上,今天都有种被冷落在世界边缘的感觉。
      
       从伊斯坦布尔飞到安塔基亚只有一个小时。来接我们的是朋友男友的大哥,他叫侯赛因,六十多岁,身体强壮硬朗,不苟言笑。开一辆货车,衬衣敞开着,娴熟地把着方向盘。路不太平,但他开得很稳。朋友的男友是伊斯坦布尔的一名资深医生。他兄弟姐妹八人,都在伊斯坦布尔,只有大哥退休后回到老家。医生请大哥安排我们在安塔基亚的行程。
      
       车子停在一栋简朴的平房前,大哥的夫人和女儿站在门口迎候。他女儿叫艾辛,在荷兰读心理学,回来度暑假,成了我们这次行程的翻译。这里是他们祖上留下的一个小农场,大哥退休后就来打理这里的农事,希望重振父业。
      
       餐桌上摆满了各色新鲜的蔬果,光是橄榄就有三四种,大多是自己农场的产品。大哥夫人亲自做了土耳其特有的薄饼,口味比伊斯坦布尔饭店的还好。他们一家不太说话,但盛情和亲切总在无声中流露。
      
       安塔基亚现在只有二十多万人。街上很少看到年轻的面孔。大哥好像与这里老一辈的关系很熟,特地安排了当地官员卢菲特先生见我们。他的办公室很简陋,一张写字桌,两个小书橱,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父凯末尔的像。卢菲特先生说自己之前是外科医生,从职业来说,过去和现在都是为大家服务。他几乎没说什么安塔基亚的辉煌历史,只是让我们多走走,多看看,提醒我们一定要尝尝这里的食品,安塔基亚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美食城。
      
       我开始有点纳闷,这个几近凋敝的城市怎么会被定为世界美食城?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这里的食品融合了北非、西亚、希腊的味道,有自己独特的传统。想当年,东方贸易中心、犹太商人云集、罗马豪门盛宴,许多湮没的历史原来都留在食品里了。这让我想起多年前随大陆新闻代表团访台,时任台北市长的郝龙斌先生招待大家。席间有人问:台湾的菜属哪个菜系?郝龙斌笑笑说:你们大概只知道老蒋从大陆带走了许多黄金,不知道他还带来了许多大陆各个菜系的大厨吧?台湾菜就是大陆不同菜系的融合。可见,凡有美食之处,大概都离不开悠久兴盛的历史。
      
       但是,当你走在这条当年的中央大道上(现在叫库图鲁旭大街),几乎已看不到一家像样的商店,更不要说食品店。出人意料的是我们突然闻到了食品香味,那是街角一家公共烘焙坊。房子简陋,门口排着队,大人孩子拿着自己家里做好的馕和饼来这里烘烤。一位戴着白帽子的师傅,拿着一根长长的钢叉,在烧得火红的砖炉里,不停翻滚着钢叉上的面食。这或许是最古老的烘制方法了。如果在一个繁华的城市,可能被当作一种怀旧的时尚,价格不会便宜。可现在,人们拿回烘好后的食品只要付一两个硬币。他们把食品放在自带的塑料袋里,晃荡晃荡地走在夕阳西下的街上。
      
       历史书里曾这样描述这个街市:长达几公里的中央大道,街道两侧圆柱林立的中央大道,曾经赫赫有名,甚至成为波伊廷格古地图的记号,当安塔基亚与埃及的亚历山大城竞相争做东方第一都市的时代,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这条中央大道。如今,连圆柱的遗迹都找不到了。飘拂在这条街道上的面食香味,或许成了安塔基亚唯一活着的历史。
      
       然而,安塔基亚人似乎并不甘心于历史的沉寂,我们到达的第三天,被安排去一栋贴满海报的小楼访问,才知道他们正在全力筹办2021年的“世界园艺博览会”(今年是在北京)。协调这个项目的主管叫塞勒比,一位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前额饱满,眼睛发光。他出生在这里,后来去英国帝国理工大学读书,毕业后在欧洲生活了十几年。现在,带着一批来自欧洲不同国家的中青年,规划着安城的这个伟大项目。他踌躇满志地用数字向我们介绍这里的情况:七千年的历史,早期第一大的贸易集市,世界第一条船从这里驶出,这里的马赛克石头有一千多种颜色、植物有五千多个品种。他说这里的山因温差不同,会同时开着三个季节的花朵。我们问他,在丝绸商店看到过蚕茧和与中国类似的织布机,是否从丝绸之路传过来的?他马上否定,说这里的黄茧丝绸是原发地,木制的机器也是和中国差不多时间发明的。有学者研究发现,在北纬40度的地理环境下,人类许多发明有类似的地方。但他又说,那些白茧,因为中国产量多,从丝绸之路传过来也有可能。他历数着安塔基亚历史上的伟大、世界第一。看得出,他对自己故乡悠久的历史文化有一种自豪。但他似乎又忽视了一些史料有记载,今天也能看到的重要地标:如第一个基督教教堂,小亚细亚第一个伊斯兰小清真寺,保存完好的早期东正教、犹太教教堂。土耳其早期奥斯曼时代,虽然大多数人是穆斯林,但统治者容纳不同宗教,让各种宗教在社区内能和平相处,这是为后世一直称道的地方。我们曾登上一个土耳其天主教堂的天台,导游介绍说:这是当地一个重要地标,站在这里向窗外看,你可以看到天主教十字架和清真寺宣礼塔同框。
      
       安塔基亚可说的历史还有许多,我们在博物馆的一张地图上看到,红的标色是已开发的遗迹,绿的未开发的至少还有十几处。记得大哥带我们参观他的农场时,指着果园旁一片灌木丛生的土坡,说这就是那个绿色的地标,不能动。谁知道下面埋着什么呢?也许这里就是当年立有罗马圆柱的地方。
      
       那天晚上,大哥一家请我们在库图鲁巷一家餐厅晚餐。那是一条类似上海弄堂的小马路,聚集着一些咖啡馆和餐厅,墙上可见色彩鲜艳的涂鸦。这是我们见到的安城最为时尚也最有人气的地方。餐厅门口安着一款铜牌,注明这里是联合国指定的美食城。还附有一张年表,上面写有世界各国的美食城,中国的成都也列于其中。饭店建筑据说是叙利亚风格,黑红木石结构,类似有高墙的北京四合院。院子中心和四周围廊都有座位。当时正逢斋月,餐厅为守斋的穆斯林准备了开斋的传统套餐。不是穆斯林,不守斋的人一般都愿意自己点餐。大哥拿起菜谱,几乎不假思索地点了他认为的佳肴。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各种面食配以不同的新鲜蘸酱。你不知道那些酱是什么做的,但裹在一起吃特别鲜美可口。这可能也是几千年来筛选和融合的结果吧。我问坐在旁边的艾辛:你在国外会想念家乡的食品么?她说现在已习惯了,只是有时会特别想吃某个东西。她说了一个甜品的名字,叫做库内飞。据说堪称哈塔伊省的头牌花旦甜品,基本上任何一家街头小店都有不错的出品。在一个大的铜盘上撒上一种叫做Kadayif的细长而清脆的,别称为“天使头发”的面条,然后铺上乳酪,再铺上厚厚一层“天使头发”,然后在烤炉里慢慢旋转烘烤,直到两面焦黄,出炉装盘。朋友说就是那天我们在大巴栅吃过的。艾辛每次回来都一下要两三个吃过瘾。当我问她毕业后想干什么时,她略作沉思说:如能留在那里,她还是想在荷兰。
      
       晚餐后,大哥一家陪我们走回酒店。路上的灯光有点昏暗,一只黑色的流浪猫从我们身边穿过。大哥似有点抱歉,说了一句这个地方没有搞好的原因。大哥与我们相拥道别,脸色仍然是那份严峻。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货车,我只能暗暗祝福他的农场春华秋实,年年有好收成。我也真心期待安塔基亚2021年世界园艺博览会能给世人带来惊喜。